李茂询创作的真正起点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以发表在《长安》文学月刊1983年8月号上的处女作散文诗《山溪流韵》为标志,三十年多来,其全部创作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其中符合八十年代精神的那一部分,这当然指的不是写作时间。《瞬间玄灵》第一辑“玄歌妙韵”中写于不同年代的诸多篇目,如《细雨菲菲稻草街》的幽远,《巨松记》的丰赡,《新玉皇阁记》的明净,《龙湾小记》的隐秀等等,读来都是美的享受。特别是《麻雀飞飞》一篇记作者如何与麻雀“打交道”,从中流露出的人与自然和平共处的生命态度,更令人掩卷长思。
李茂询生于1943年,其青年时代开启的文学创作准备期,恰在六十年代,却摆脱了那一时代文艺思潮对写作的负面影响。与杨朔式的用政治矫情替代生命实感,用人物、事件、场景、抒情来图解主题的写作路子相反,李茂询的写作都是从亲感身受出发,这里面除个人天性而外,实在还要拜八十年代的文学精神所赐。八十年代的时代精神是人在反思中的又一次觉醒,在伪饰的“大我”背后,发现真实存在的“小我”,表现在散文中就是对题材和体裁禁区的突破,这是散文“形质”的表现。而它正合于中国散文传统中陆机提出的“诗缘情”(“诗缘情而绮靡”),是对“诗言志”传统在六十年代左化表现的教正。真正的“大我”,是从“小我”之中通过精神境界的提升而生长出来的,而不是出于迎合社会需要,或作者为达到某种个人目的而制造出的“机器人”。李茂询的散文创作立足于“小我”,取材也小,不贪大求洋,好作品所写都是他刻骨铭心的记忆,不管是地是事是人,都与他结成了一个人的精神共域,徘徊与沉浮了几十个春秋,是几十年的情感酿就的氤氲之息。因为是生养他的地方,才写出了《月亮坝》,因为竹子与自己的青春岁月紧密关联,才对这片自己的竹林,写出了思念的情意美,并由此推己及人,对那片别人的竹林施以人文关怀,写下了另一篇《庙坪有竹》。其实,汪曾祺最得心应手的题材,也无非集中在三个地方,即故乡高邮,负笈求学的西南联大,和解放后一直居住的北京。由此,我想到陆机《文赋》中的话:“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李茂询如上诸篇散文,逆向考察其创作,正是一个由情到物,由物到辞,情引物进,意明言达的过程。这正是其“神不聚”的表现。
当前散文创作呈现“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景象。前卫思维和新锐写作,更是以其私人话语的情致、特立独行的反思和放任不羁的写法,大幅度突破了原有的精神秩序和行文方式。市场经济时代的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对群体人文素质和个体精神追求的冲击,散文的消闲化、娱乐化和某些领域的功能化、趋利化(如广告散文),都值得关注,特别是其致思方式和感情熔冶方式。我以为散文是诗性的“散”在状态,应该认领现代语言学的成果。美国语言学家萨丕尔认为,语言是一种世界观,每一种文明都有自己的文化模型,这一模型的纲目是在这种文化的语言中编织的。中国语言学家申小龙也认为:“汉语与中国文化之间存在着内在形式格局的一致性。”而散文写作的语言“编织”,现代语言哲学遵循的法则是感受方式向表达方式的转化,是让方法论成为本体论。
鉴于此,有必要回望作为文本母体的散文。可以说,散文既然孕育了诗,它本身就绝不缺少诗性,只是两者形成了分野,诗的形式化建构,是“无中生有”,属造境;散文是“有中生无”,属写境。而李茂询的处女作本来就是散文诗,纵览其全部的散文创作,也是以诗意表现取胜的。诗意是情感力的形而上质,“诗缘情而绮靡”,而情贵真,真又是什么呢?真具有二重性,这里当然说的是本体论的真,而非方法论的真。散文要见真,要看其情感表现的方式。情感的表现方式,在散文中就落实为语言的表达方式和辞采产生的心理效应。陆机在《文赋》中对此有云:“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竖,郁云起乎翰林。”把文采说成像花朵的芳香,青条的茂密,鲜明的像风飞飚立,深郁的像云起文林。这样的文采就和彩绘锦绣不同,他是鲜明的、生动的、动魄惊心的,它不是涂饰的,是经过内容的深厚郁积酿成的。这样的有生命力的艺术美,是以真启美达到的。
而将李茂询的散文纳入这一评价体系,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了。首先看构成文章的基本单位词汇,李茂询写作的遣词造句,取法于古代典籍和民间口语两方面,并且将古典的激活,民间的雅化。我从文中挑选几例:如将瀑布周围的水雾叫“贴着脸儿水”;如写雨打竹林用“滴滴答答”“扑扑簌簌”(整段为:它说先时的春雨,如少妇的乳,滴滴嗒嗒,从竹叶上下来,扑扑簌簌,从竹节上下来,滋养着盘根错节的根须。);如写隐痛的比喻:“心被锐利的玻璃丝抽插,别人是看不见的,只有自己知道疼痛”;如将一个川坝的地形比拟为月亮,写它在一次次水灾与重建中的变迁,像月亮的盈亏,几时为初弦月,几时为弯月,几时为“满了的半个月亮”;如写一口老井与一位掘井老人的生命同时终结,老人在病床上以“咕噜咕噜”的水声,回答人们关于水井的问话,以无语传达出了用多少字也写不出的东西,即小言而言之,人对天命的归皈感,大而言之,天人合一;写气流被列车挟裹用“追撵”;写枯井里的死水用“浓酽”;用“燥火”对应平淡,使两词相得益彰;用“辔头”暗指河堤,隐喻对野马一样的洪水的治理……
现代汉语为西方语义表述的逻辑锁链所捆绑,视“主谓宾定状补”的秩序为铁律,而象形汉字无拘无束活着的地方就在古典和民间。古典的需要激活,民间的需要雅驯,两者都必须通过情感的作用。申小龙说:“汉语的句子思维是采用散点透视的方法,不受视域的局限,在同一个画面上画出不同视域的景物。由于视线是流动的,转折的,便形成了节奏感。西方文化注重的是自然时空,偏重空间的自然真实性;中国文化注重的心理时空,偏重于时间。”李茂询文气的流动,在情感力的作用下,迹化为文本中同脉搏一起跳动的生命节律。我选取两段文字作为例证:其一,偏重于自然,他在《巨松记》中写道:“聆听鸟歌,是一大乐事。每天绝早,先是杜鹃、鹩哥清亮激越的鸣唱;接着,是猫头鹰悠远凝重的喉音,啄木鸟也开始敲起小鼓,指挥乐队唱起黎明的颂歌;不久,喜鹊也情不自禁,放开了歌喉;等到斑鸠勾颈浅唱时,天已大亮了;乌鸦虽天赋稍差,但兴之所至,也成雅调(是‘呀呀’而非‘哇哇’)。此时巨松,可谓鸟音如歌,‘鸣’声在外。”其二,偏重于古典,他在《庙坪有竹》中写道:“有村民掘得竹根一二,偶镂之,得烟斗,天然成趣,令人把玩不已,招摇府城,竟为多人争购。民喜,复掘,复镂,复鬻……往复不止,略至小富。于是相跟者渐多。初为盗掘,渐渐组成团体,其一人放哨,俟老翁率三子出,则流星般遁去,老翁、三子去,则复往,如蚊如蝇,挥赶不绝。”以上两段文字,行于所行,止于当止,断之续之,文气如缕,精神是自由自在的,但又有执守,正所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古贤的诗应是对李茂询化取生活和传统的最好概括。由此透出的现代汉语之美,已将听觉、触觉等组成的知觉系统,精神化提升为一种生命的韵致,进入了中国美学“气韵生动”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