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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禅意(外二篇)

作者:包光潜文章来源:发布是时间:2019-12-19 10:02字体大小:【

喜欢秋天。秋高气爽,到处透亮,连身体也有一种透明感。每到秋天,我自然要读一些秋天的诗,最明亮的要数刘禹锡的《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上碧霄。”秋天的天空很干净,天空变得更加辽阔,视野变得更加开阔。登高望远,极目天下,胸怀自然舒展、寥廓。和秋天连在一起的物境,自然是金光烂烂的菊花了。而江南的菊花往往开在暮秋,是缱绻的送别,也是提前的缅怀。高古之下,爽秋之中,有金菊相伴,有风吟中的鸣唱,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境地呢?

自搬进楼房后,我不再种菊。我喜欢到山野里看望野菊花,或者到朋友家或者到街上去观赏。印象最深的菊花,是高桥湖畔的野菊。它们成片生长在湖畔、沙坡、路沿,很少有独立存在的。花朵不大,特别金黄,比皇帝身上的黄袍还要黄。这是太阳的颜色,更是秋天的颜色,还是成熟的颜色,当然也是我心中最渴盼、最留恋的颜色。置身野菊丛中,菊花特有的芬芳打通身体所有的经脉,血液奔腾,有如青春再现,浑身充满活力。那些自由飞翔的鸟,在湖畔盘旋,野菊因之旋转。鸟的翅膀上,有一道金色之径,通往蓝天。

从明年端午开始,我打算恢复插菊的习惯。我曾经培植过很美的菊花,白的、黄的、紫的,它们都有海碗口那般大小。如果伺候得好,它们能一直开到春节,当然是在室内。我经常回忆起那段住平房的日子,后院里辟有一块土地,栽几棵菊花,有事没事的时候,搬一个小木凳子,坐在花下,一边漫不经心地观赏,一边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惬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一晃就是10年。再过10年,我会怎么样呢?我是写几本书,还是干点别的。如果能够预知未来,我就从现在开始准备,让未来的事情变得美满、变得圆润。可是我没那个能耐,大家都没有这个能耐。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所追求的,往往无法实现;我所得到的,往往是我没想到或不经意的。我总是在事物中感悟人生,亦步亦趋。

前不久,我看到一幅叫《秋天的禅意》的摄影,感觉更加深入了秋天。它的右边是一棵叶子金黄、枝丫旁逸的古银杏,不见主干,横空的枝桠却占据了画面的一半,落叶飒飒,令人心醉;左边是人工护理得非常精致的椭圆形的水塘,水面显得生机勃勃,可能有许多放生的生灵,譬如乌龟等;中间的甬道上飘落如碎玉般的金色银杏叶,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僧人迎面走来,脖子上悬着一块青色的玉佩,一袭青衫在微风中稍稍摆动,没有风尘,只有安详……喧嚣的世界因此美丽,秋天因此美丽。这正是我一直想追求的境界,可我似乎与它没有天然的缘分。想象有那么一天,我剃尽俗发,青灯作伴,入静,入禅——那是何等的光景!

我时常在想,普遍意义上的物质世界以外,是不是还有一种似物质又不似物质的世界存在呢?它不受物质和精神的控制,却在人类的大脑中扮演一个如同宇宙暗物质的角色。如果真的是一种存在,我便有了心想事成的如归的感觉。在秋天的寥廓里,我的思绪有了更大的飞翔空间,直到秋天的深处——那里有金菊和银杏。我早已迎迓,在路上。

秋    茶

喝秋茶已然成为一种品茗时尚。每到秋风时节,便有二三茶友相约茶庄,上秋茶。而真正能够懂得秋茶的人并不多,多数人是被所谓的时尚所驱赶。潮起潮落,说不定明天他们又去赶另一场时尚的约会了。

古谚云:“春茶苦,夏茶涩,要好喝,秋白露。”这秋白露就是秋茶。

秋茶为什么好喝?我的理解是,秋天气温渐趋温和,江南的雨量也日渐减少,地气袅然升腾,茶树爆出的秋芽既不似春天的蠢蠢欲动,吸纳万象,也不像夏天的盈盈旺盛,饱含营养,它更如一位睿智的中年人平静地走向老年,将阅尽的沧桑折叠在最小的空间里,不再无限地放大,该丢弃的一概不留恋。因此,秋茶味道和淡、中庸,适合淡泊者一边品茗,一边回味,无需耽搁太多的时光,秋茶也恰好渐渐地淡了。秋茶之韵,只有中老年人才能在岁月的回味中慢慢品尝,缓缓感受。

秋茶虽好喝,却不宜采摘。一是秋茶寒味暮气比较重,性寒者慎饮,青年不宜,少年远离;二是采摘秋茶会伤害茶树,影响来年的春茶和夏茶的产量和质量。我们麒麟畈人不到万不得已,比如家中茶叶告罄,是不会采摘秋茶的。乡朋们认为,采摘秋茶伤地气、害茶树,来年茶叶就缺了味道,茶园也会因此一年败落一年。

茶叶是山水精灵,我们不光要索取,更需要呵护。这一点,麒麟畈人做得最好。每年的冬天,乡朋们总是荷锄进入茶园,松土,除草,剪枝,甚至施加草木灰或烟熏土——这种土,麒麟畈人叫火粪,它是最好的农家肥料,绿色环保,营养齐全。

麒麟畈人大规模地采摘秋茶是在1970年代。麒麟溪上游准备建造小冲叶水库,估测库区的茶树全部被淹。其中茶树,要么移植,要么放弃。考虑茶树已老化,移植的价值不大,而且不宜成活,干脆与鱼为伴。这年秋天,麒麟畈男女老少,神情悒悒地赶往库区,采摘最后的茶叶。除了卖一些给供销社,大部分秋茶留了下来。按照规矩,祖母是不让小孩子喝秋茶的,但我还是偷偷地品尝了一番。那个年龄阶段,除了茶味的浓淡、苦涩程度外,我是没有什么特别感受的。

前年秋天,我陪朋友游黄山,路过太平湖,看到大片的茶园。突然有人提议,下车走一走。这个来自东北的提议者,说他从来没看过如此壮观的茶园。我们不忍心破坏一个诗意盎然的生活热爱者的美好愿景。走近草寮,老远闻到手工制茶时所释放出的秋茶的芬芳。听老人一番解释之后,我们才知道这片茶园的承包期即到,老板也不想再承包了。所以才纷纷地采摘秋茶,榨取茶园的最后价值。

回东北后,朋友仍然对秋茶津津乐道。经吹嘘,他身边的那些哥儿们纷纷要求采购江南秋茶。我非常纳闷儿,他们是不是没有喝过江南的春茶和夏茶呢。我建议他们“烟花三月下扬州”,到江南品尝诗意和春意都盎然袅然的绿茶。

最近,偶得武夷秋茶铁观音,及五台山的金菊花。铁观音不必介绍,五台山的金菊花却非同一般,看上去,色泽金黄,外瓣青翠;闻着清香扑鼻,令窍生爽。据说味道有点甜,可能与五台山的海拔高度有关,风寒霜冻,其香亦奇。为此,我在某日的博客日志中写道:“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开腔品茗。倾壶而出,香雾顿绕,弥漫而散,七窍生爽,通体活络。入口品咂,流润四腔,仿佛洞府之凉气,袅然鼓荡,无声却有力,不知不觉微微张口,内外气流交替,丹田生灵,汗津津而涔涔。三盏入胃,先流下,后袅然,气贯长虹,顶生紫烟。足矣,不再。”

秋    瓜

秋瓜泛指秋天的瓜,其品种似乎越来越齐全了。这与人工反季节种植有关。小时候,我吃的秋瓜就那么几种,比如香瓜、黄瓜、菜瓜等,连西瓜都没有。后来进城了,到了夏天,满大街都是西瓜,吃起来方便了,偶尔回麒麟畈老家也捎几个给母亲品尝。母亲有心,将吃剩下的西瓜籽晒干,第二年种植,但效果特别差,很少成功。或许是麒麟畈的土质不适合西瓜的生长,或许是母亲种植西瓜的技术不行,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麒麟畈人吃秋瓜很节制的,并非为了品尝美味,而是舍不得丢弃而为之。比如即将下市的黄瓜,在其他蔬菜还来不及接替,它们不得不养在地里,自然生出秋瓜来。这种秋瓜采摘后,与当地的泥鳅一起混煮,真的是一道难得的美味。再比如秋天的香瓜,那可是名副其实的清香缭绕,淡淡的,连绵不绝,回味无穷。但是,大人们总是劝小孩子不要多吃,说秋瓜吃多了伤肠胃,甚至得“坏肚子”病。一般来讲,麒麟畈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即中秋食瓜后,秋瓜一律抛弃。因此,这中秋的告别瓜宴就是有讲究了。至少在我看来,只有最大、最圆、最香的瓜,才能有资格放到桌子上,让大家品尝,留下美好的记忆。事实也确实如此。

麒麟畈的中秋瓜,基本上都是香瓜;后来西瓜成为城乡的常食瓜种,不少人家便开始选择西瓜了。这种习俗或叫习惯,我进城后一直延续着。每年中秋,总要上街选择最好的秋瓜,算作告别。

近日,因重温元代画家钱选的《秋瓜图》,才生出如此一番美好的旧时光。图中有一首题诗,再次引起我的注意:“金流石烁汗如雨,削入冰盘气似秋。写向小窗醒醉目,东陵闲说故秦侯。”如此情绪,表明画家是个追求隐逸生活的人;他的渊博学识和遣词造句,都洋溢出那么一股子盎然的古意。

钱选的《秋瓜图》承袭了自宋以来的小品精髓,自然而然地透露出文人的书卷气。删繁就简,图简意丰,士气油然。整个小品精致有加而非艳丽,笔触细腻却不纤巧,处处洋溢着画家的主观色彩和对构图的理解。墨绿的瓜,翠绿的叶,白色的花,自左下角渐渐地向右上角伸延,呈斜倚之势,配以乡间常见的丫丫草,左右伸展,寥寥数笔,看似随意,却赋匠心。既平衡了画面,又没有冲淡主题;既是陪衬,又增添了秋色之韵。

作为一个心存浪漫、带有小资情怀的画家,他又如何面对秋熟的芬芳呢?抑或他们一边品尝,一边谈古道今;有人载歌载舞,有人吟诗绘画。可是,钱选所处的年代正好是宋末元初,江山易主,山河黯淡,说心情好到哪里去是不大可能的。所以,它的画中往往不自不觉地渗透了自己的心思,灵魂的深处时时渴望得到一种安逸与快乐。可睁眼望处,城春草木深,全是旧朝人。最让他感到痛苦的是,过去那些朋友中,已有人做了二臣,譬如赵子昂。面对如此窘境,钱选“励志耻作黄金奴,老作画师头雪白”,不肯出仕元朝,保持了文人的清高与气节。

秋瓜如文人,文人如秋瓜。秋瓜典雅别致,有如碧玉簪花;温润淡雅,时有清香弥漫。这是瓜果的清香,这是季节的清香,更是发自肺腑的心香。看一看钱选的《秋瓜图》,你还惆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