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接到远在博鳌的二姑和弟媳的邀请,我的心海一如被煮沸的水,翻滚着,蒸腾着,今年寒假总算有闲做回候鸟。孤陋寡闻的我,南飞途中,穷尽想象,脑海里也仅仅只有唐代李炎在被贬海南途中:“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崖州何处在,生度鬼门关”的诗句,以及弟媳发回来的有限的椰岛热带风光视频。
在博鳌的每一天,我都像是在一场又一场雄伟而又瑰丽的交响乐中飞翔。颀秀高大的椰子树、娇艳热烈的三角梅、涛声阵阵的南海、满载而归的渔船,我的心,一次又一次被一种大自然的威力所吸引、所震慑,一次又一次被世世代代的耕海人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所感动、所震惊。博鳌半月,三上潭门,归来至今,我心里眼里,竟只有潭门渔港湛蓝的海水在荡漾。
初见潭门:宁静与美好
来博鳌的第七天,二姑带我去嘉积镇看万泉河。归途,二姑特意绕道带我去潭门镇看船,此时,已是傍晚时分。
潭门镇位于海南省琼海市东部沿海。这是一个面积不足九十平方公里,人口不足三万人的小镇。位于小镇东南部的潭门港,是琼海最大的港口,因为潭门的渔民世代从这里出发,到南海从事渔业捕捞,创造了长达数百年的远洋航海历史,因此,在海南,潭门又被形象地比喻为南海的海门。
二姑是一个见多识广的知性女子,非常干练,且驾车技术相当熟练。我对潭门极其抽象的点断了解,都是在去潭门途中,由二姑一边驾车,一边讲述给我听的。
夜幕笼罩着大地,夜空下的潭门镇,连空气都充盈着浪漫的气息。
晚上八点,我们抵达潭门港。从车窗飘进来的温润空气中,骤然被扑面而来的浓郁的大海味道充斥着,弟媳快活地喊我,姐,潭门港到啦。
顿时,我兴奋地连每一根汗毛都跳跃起来。
站在港口人工修筑的堤岸,我的脚下,就是深深的港湾,深蓝的海水托浮着一艘艘渔船。就在我脚下深蓝色的海面上,一艘艘渔船连成一排排,一排排渔船连成一片片。它们比两层楼还要高,在苍茫的夜色的笼罩下,在五彩灯光的映照下,就像是一个个威武雄壮的将士,天蓝色的船身与海水的颜色浑然一体,我必须仰起头,才能看得见被海风吹的猎猎作响的彩旗。
这样近距离地仰视如此巨大的渔船,我惊呆到说不出一句话,我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所有白天看到的大海的明朗与瑰丽,所有白天远距离看见过的波浪中渔船的轻盈与无畏,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港口,心中只剩下了难以抑制的恐惧与敬畏。
我实在想象不出,世代靠海吃海的潭门人,在远航耕海的时候,在面对一片漆黑的汪洋的时候,会有怎样的心境。
不知什么时候,泊车回来的二姑站在我身边。良久,二姑轻声说,走吧,我带你去看老港口。
二姑和我并肩漫步的长长堤岸,就是不算宽阔的街道。我们的左侧,是热闹的夜市,灯光璀璨,人声鼎沸,此时,正是夜宵时段,每一间海鲜店都坐满了吃海鲜的食客,空气中漂浮着令人垂涎的海鲜味道。我们的右侧,则是宁静的港湾,渔船上不时闪烁的灯,把红绿蓝相间的光,静静地洒在深邃的夜空和宁静的海面,归航的渔船在安静地呼吸。水汽中,迎面扑来的又是令人沉迷的大海的气息。
二姑在一个巨大的圆柱门前停下脚步,我随之仰起头,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用原木铸造成的巨型圆柱门,约有两层楼那么高。四个门柱,稳稳地立在四个圆形的大石头上,呈对称状分列在两侧。门楣是一块矩形原木板,借着街灯,不难看出木板上鲜红的“潭门故事”浑厚字样。四个门柱的顶端,分别是四个灯塔造型的顶。门柱的左右两侧高高的横木上,分别是左右对称的六根船桨,每一支船桨末梢,都挂着一个小铜铃,海风拂过,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整个大门所有的原木,历经海风的浸袭和雨水的冲刷,沧桑的犹如一位百岁老者。在圆柱门的附近,一块“排港村老渡口”的巨石赫然稳稳立在堤岸,一个小亭也安静地伫立一旁。夜的宁静,给渔港增添了一种深邃的美感。
站在这个巨型木门前,浓浓的鱼镇风情扑面而来,让我领略到的,是这个古老鱼镇的悠久历史。
二姑告诉我,这个港口已经有千年的历史了。刚才看到的渔船,是在近海作业的船只。远洋的船只,是停泊在对面的新港。每天清晨,归航的渔船捕捞上来的鲜活海鲜,就是一筐筐从这个大门抬上岸,买卖双方就在这个港口上交易。你别看潭门镇小,它实在是不简单啊。说它不简单,一来,这里有“千年渔港”的美誉,早在宋元年间,潭门人便开始组船队出海,在南海海域打鱼谋生;二来,对面新港的远洋作业的渔船,作业的范围都是在南沙、黄岩岛一带。更重要的是,2013年4月,习近平总书记视察潭门港,还登上了潭门渔民的船,寄以“造大船、闯大海、捕大鱼”的深深嘱托。潭门,真的是一个有着海上传奇的港口。
黑夜里的潭门港,宁静与喧嚣并存,古老与现代共融,起点和终点交汇,宁静而又美好,在我的眼里,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
再见潭门:活力与繁华
弟媳说,海南最美味的海鲜在潭门,她一直惦记着要请我吃一顿最美味的海南海鲜。仅仅见过夜晚的潭门港,我一直惦记着要亲眼目睹日光下的潭门港的模样。就这样,两天之后,我们再上潭门。
弟媳骑电动车带着我,我们迎着温润的海风北上,不过十五分钟,就再次来到潭门镇。
清晨的潭门镇,天与海连成一片,树与草碧成一洲。树林与草地相映成趣,蓝天与海水相得益彰。这个与现代都市仅一步之遥的海港,那一边高楼迭起,这一边传统依旧。
我们到潭门港的时候,码头上热闹非凡,这是潭门每日的“早市”。每当有渔船载着鲜鱼靠岸时,热闹的“收鱼”现场总能引起人们的围观。渔民将鲜鱼经过“潭门故事”大门抬上岸,鱼贩操着大杆秤现场称重,然后就是一番热闹的讨价还价,附近的市民兴奋地挑选自己喜欢的食材,头戴斗笠的妇女在一旁等待着运货生意。
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鱼虾,每一种都是一份佳肴,进进出出的渔船,忙碌的渔民,丝绒般的海面,一幅幅画面,构成了千年渔港独有的风韵。
弟媳常常骑车来这里赶早市,在我眼里那些完全陌生的海鲜,有很多弟媳都能叫上名字。什么马鲛鱼啦、红杉鱼啦、海胆啦、池鱼啦、龙虾啦。弟媳告诉我,近海的渔船每天都会返航,带回最鲜最美的鱼虾,远海作业的大船几乎一两天就回来一艘,在潭门总是可以挑到最好的鱼虾。除了龙虾、鲍鱼和海参,还有三沙远海的石斑、黑鲳、苏眉、红口螺……
可谓集南海海鲜精品之大成。
弟媳说,中午要请我吃的海鲜,有可能就是眼前这一个个鲜活的海洋馈赠。
弟媳还说,潭门海鲜好吃,因为它们是真正生长在深海中的美味珍馐。
流连渔港早市,时光飞逝,北纬十九度的太阳透过薄薄的云层渐渐升起,照在云层上,映出橘红色的光芒,小镇的店铺陆续开门,街上来往行人多了起来,新的一天拉开了帷幕。古老的潭门港向人们展示着她的活力与繁华。
港湾的尽头,是一望无尽的蔚蓝的南海。这里,有一条长达数公里的人工修筑的防波大堤。这道防波大堤是用一块块坚硬的约三十见方的石块垒成,从海岸一直向大海延伸。
初升的太阳,把平静的海面照的像宝蓝色的玻璃一样发亮。初阳下的南海,宁静的就像是刚刚诞生过婴儿的年轻母亲,安详,慈爱,平静,天光水色柔和极了。水天相接的地方,是一艘艘在海上作业的小渔船,就像是开在大海上的一朵朵花朵。
防波大堤上,有游人在漫步。我抵挡不住蔚蓝色的诱惑,沿着这条长长的褐色大地,把自己融进这无边的蔚蓝之中。
海浪轻轻拍打着脚下坚硬的石块,发出“哗——哗——”的声音,这是大海在歌唱。我闭上眼睛,一任海风吹乱我的头发,吹动我的衣袂。
就在防波大堤不远处,有身着防水服的渔民在附近海域徒手作业,他大声冲我们喊,这里危险,劝我们赶紧返回陆地。
待我们返回陆地,再次回望点点渔船,还有那个小如黑点的大声劝我们返回岸边徒手作业的年轻渔民,除了惊叹,还是惊叹。我惊叹大海的神奇、富饶,同时也在惊叹世世代代靠海吃海的潭门人的耕海艰辛与坚韧的航海精神。
渔港的所有大海元素都深深吸引着我,我对小镇上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街上的工艺品店,吸引了我的目光。
随意走进一家工艺品商店,迎面是一位年纪轻轻、容貌清秀、举止端庄的女孩。
女孩热情地用生硬的普通话和我们打着招呼。不知为什么,第一眼这个女孩,就有一种亲切感,像是见到分别了一个学期的小侄女儿。女孩说,这是她和男朋友的小店,喜欢什么,就看看吧。
这是一间小规模的工艺品店。店面不大,但非常洁净、雅致,店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贝类工艺品,珊瑚玉等等。每一件都让人心动,每一件都让人爱不释手。这些雕工精细的贝雕都出自她的男朋友之手。她的男朋友负责加工,她负责出售。
尽管很喜欢店里精美的工艺品,但还是不敢贸然购买,好在女孩并不介意,依旧耐心地解答我的各种问题,我们甚至还愉快地互加了微信,知道了女孩叫小敏。
在这个和我正上大学的小侄女儿同龄的女孩身上,我看见了潭门人淳朴善良的一面。
在潭门镇,类似于小敏和她男友的小店,足足有一条街道。二上潭门,我看到了这个渔港繁华、宁静背后的无限活力。
三见潭门:耕海与守海
开学季一天天逼近,返程期也一天天接近,可我心里总是放不下小敏和她男友的工艺品。临近归期,弟媳再次骑车带我北上潭门港。
三上潭门港,我的目的性很强,我是要带几件小工艺品回陕西安康,于是,我们直奔小敏的小店。再见小敏,我们俨然是一对相识很久的忘年交了。
我庆幸自己第三次北上潭门。就在潭门这个古老的港口上,从90后女孩小敏口中,我听到了潭门渔民耕海与守海的故事。
小敏是潭门镇本地人,家住在上教村,家中有四口人,祖祖辈辈都是耕海人。爷爷是帆船时代的老船长,那时航海,潭门人只靠着罗盘和手抄的《更路簿》,凭着经验看星象,辨海况,识洋流,以拓荒者的气概耕海。永兴岛、黄岩岛、大环礁、太平岛、曾母暗沙对于潭门人来讲意义非凡——这里是他们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祖宗海”。他们以海为田,以鱼作粮,屡屡用九死一生的冒险,在西沙群岛、中沙群岛、南沙群岛留下了世世代代潭门人的印记。
不幸的是,在一次远海作业中,遇上风暴,爷爷和他的帆船,连同船上所有的同伴一同遇难。那一年,小敏的爸爸才六岁。
“哪一个潭门渔民,没有经历过九死一生?”小敏说,在他们上教村,一座纪念亭面朝大海肃立。“卢业凤、卢业梓、王德盛……”30名遇难渔民的名字沉甸甸地刻在纪念亭的壁上。那是1975年1月27日,他们在西沙作业时,突遇台风,不幸全船覆灭。这在潭门不是唯一的纪录。1934年,18名出海渔民海上失踪;1950年代,西沙中建岛一场台风中,15名渔民遇难……
如今,小敏四十六岁的爸爸是机动远海渔船的船长,二十岁的弟弟跟着爸爸从事远海捕鱼,妈妈打理家事。
今天,小敏爸爸的机械动力早已代替了她爷爷的帆船时代,全球定位系统替代了《更路薄》。小敏说,即便这样,耕海也是不易啊。潭门镇的渔民是到三沙的珊瑚礁中潜水作业,捕捞生活在珊瑚礁中的海珍品,哪里有珊瑚礁,他们就奔向哪里。每年冬季11月—12月,东北风起,潭门渔民们便驾船南下,去往南沙作业,至第二年的清明、谷雨期间西南风起,渔船才会满载而归。
对于潭门渔民来说,闯海捕捞不仅仅是为了生计,守护祖先用生命开创出来的“祖宗海”,被一代又一代潭门渔民看作是一种必须坚守的责任。
盖因如此,小敏二十岁的弟弟自然而然地跟着船长父亲闯海。小敏爷爷、小敏爸爸,还有小敏弟弟,所有潭门那些让人荡气回肠、泪湿满襟的传奇故事,让人能够感受到潭门镇祖祖辈辈守护“祖宗海”的义士之气。
于是,我第三次北上潭门有了另一种意义,这种意义,庄严而又神圣。
眼前,脚下,心里,潭门港连通的南海广阔海疆啊,是潭门的祖宗海,我们的南海,天下中国人的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