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秦岭腹地的山区,理发没有推子,不通电,更没有电推子,理发就是用剃刀剃头。
那时我七、八岁左右,顽皮捣蛋,精力充沛,整天汗浸浸的。父亲一见我就说:“头发长得跟个长毛贼似的。”我摸着乱蓬蓬、湿漉漉的头发心里发慌,头皮发麻,我知道父亲又要给我剃头了。其实,我家对门就是理发铺,剃头匠和蔼可亲,见了我们小孩总会忙里偷闲地逗个乐;他手艺娴熟,轻手轻脚,总是在你不经意的逗乐当中剃完了头,然后亲切地拍着你的小脑袋说:“好,好,肯吃,肯学,肯长!将来当个状员郎!”
然而,记忆中还是很小的时候,在那里剃过头。
那时父亲一人工作要养活一家六口,月月入不敷出,每到月底,都要东挪西借。小时候,最怕的就是去左邻右舍借东西。手里拿一个碗或瓢去借米、借包谷珍,或手里拿一个调羹去借盐。不过那时人们都习以为常,只要有,都会尽量匀一点。为了省钱,父亲总是亲自动手为我们兄弟俩剃头。
这天,我本来是奉母命到父亲工作的单位取生活费的,没想到父亲第一眼就看到我“长毛贼似的”头发,揪住我就要剃头,平时看似温和羸弱的父亲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十分的凶狠、强悍,一只手死死地按着我的头,另一只平时打针、捡药的手,异常生硬、笨拙地用那钝得可怕的剃刀在我头上锯着;那一根根头发像被人揪着往下拔,钻心的疼;时不时还会划一个小口子,疼得我呲牙咧嘴、泪水肆溢,杀猪一般嗥叫;父亲铁钳般的手却越箍越紧。我忍无可忍,奋力掀掉父亲的手,撒腿就跑;父亲手里拿着剃刀气急败坏地一边骂一边追。我本想一跑了之,可钱没拿到手,回家向母亲交不了差,于是就和父亲在医院里兜圈子。父亲毕竟年近半百,几圈下来,便脸色苍白、气喘吁吁。
这时,院子里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其中就有操着城里口音的医疗队的大夫们。我便有些害臊了。其实不让父亲剃头除了疼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嫌父亲剃的“尿桶盖”丢人。所谓“尿桶盖”,就是将周围头发都剃得净光,就留头顶圆圆一块,形同尿桶上面的盖子。记得一次被父亲剃了这样的头,被医疗队的几个年轻人嘻笑,弄得我恨不得钻进地缝。所以,宁愿当“长毛贼,”也很怕被父亲剃成“尿桶盖。”
看着我和父亲,一个顶着剃了一半的阴阳头,一个拿着剃刀在院里你追我赶,医疗队里几个大夫都乐了,一个年长的张大夫笑着说:“别跑了,看把你爸累的。来,我给剃。”说着一把拽住我,不容分说地将我按在椅子上,将热毛巾捂在我的头上,将剃刀荡了几下后,亲切而调侃地说:“碎碎的人,还有小资产阶级思想。”一边东拉西扯地和我说着话,一边轻轻地在我头上剃了起来。我只觉得一只温热柔软散发着碘酒味的大手抚摸着我的脑袋,一种麻麻的痒酥酥的感觉一下一下地划过头皮,最后他用剪子给我剪了一个一边倒的学生头。奇怪,并不怎么疼!
父亲欣喜诧异地冲着张大夫说:“你会剃头?”张大夫说:“你手太重,孩子太紧张,所以疼。下次,我们带把推子来。”
果然,医疗队再次来,就带来推子等全套的理发工具。我和哥哥也就结束了剃头那令人恐怖的“刑法”。他们还带来了许多书籍和杂志,我认一半蒙一半似懂非懂地读到《红旗飘飘》《毛泽东青少年时期》等图书和《人民文学》《中国青年》等杂志。印像最深的是《红旗飘飘》,书中大部分文章是革命先辈的回忆录。作为英雄史诗的创造者和历史的见证人,他们讲述亲身经历的爬雪山、过草地、跨天险的战斗经历,很有现场感画面感,使人仿佛身临其境,触手可及。常常使我热血奔涌,难以自禁。杂志中的文章内容很模糊了,但其中美伦美奂的插图,特别是少数民族奇异瑰丽的服饰,使我欣喜不已、难以忘怀。他们中有位小马叔叔喜欢吹口琴,闲睱的时候他吹口琴,我就黏着听,我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只觉得浪漫悠扬,十分好听。他也从来不说。现在我知道,那应该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旋律。我曾好奇地问小马叔叔家在哪里?他说:“顺着河流往前走,就走到了山外的世界,那里有马路、汽车、楼房,还有图书馆、电影院、体育场……还有条大河,叫汉江。河里有许多船,来往穿梭,白忛林立,有一种很大的趸船,上面还可以驮汽车。河边上就是我的家。”听得我心驰神往,思絮飞扬,经常望着河水流去的方向发呆,真想变成一只鸟,飞过那层峦叠嶂的如黛远山,看看大千世界的精彩模样。
父亲工作的地方是汉江最大的支流月河的支流恒河源头桥亭,与宁陕、镇安两县交界,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走山路到县城三百里路,中间要翻过一座上15里下45里的蚂蟥山,过几条河,进一趟城单程要走三天多,是离县城最远的公社。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所有的物资进岀山,都靠人肩挑背驮。可是,县上组织的医疗队经常跋山涉水,来此地巡诊送药。
当时秦岭深山,由于山大沟深,土地瘠薄,加至海拔高,无霜期短,农作物产量低,可生长的果蔬有限,条件很艰苦,群众生活十分困难,常年吃的是包谷糊汤、浆巴和洋芋。一到冬季,就没有了新鲜蔬菜,腌酸菜、腌咸菜是家家必备。另外就是易储存的洋芋,它不仅可以炒洋芋片、洋芋丝、磨洋芋粉,还可以当主食蒸着吃、煮洋芋汤。再就是各种干菜,如干四季豆、干罗卜条、干香椿、干洋芋片、干洋芋果果等。一到青黄不接的二、三月份,没有粮食,人们就上山挖野菜、打神仙叶子做豆腐、挖厥根磨淀粉,或者到地里搜寻上年挖漏的洋芋等。住的也非常简陋,有土墙瓦房、石板房,也有垛木作墙茅草覆顶的房子,深山里还有人住在岩洞里面。
行路更难,由于山大人稀,居住分散,常常走几里路不见人烟。有的路崎岖险峻,上面嶦崖倒悬,下面潭深浪急,要手脚并用,扒崖过碥才能通过;胆小的头发晕,腿打战,举步艰难;有的路荊棘丛生,蛇兽岀没,要结伴而行,用棍子边走边探。
由于落后的生活环境,各类疾病频发,又由于闭塞的交通条件,使有病的人得不到及时救治,小病成大病,大病干等死,经常有妇女因难产而送命。
医疗队一来要驻很长时间,他们翻山越岭,走村入户,喝浆巴汤,烤疙瘩火,睡稻草铺,对群众嘘寒问暖;他们大都是医术精湛的专家、骨干,对诸如大脖子病、大骨节病、克山病等地方病进行调查研究、群防群治;他们带来了新的技术和设备,救治了很多因经济困难、交通不便无法就诊的疑难杂症,极大地降低了山区因缺医少药就诊不及时而导致的高死亡率。
印像最深的是很多山民都长瘿包,学名瘿瓜瓜、大脖子病。我大舅脖子上就长了一个。肉肉的,像个椭圆形的皮球。我们好奇调皮,经常用手去摸,热热的软软的。有时大舅恼了不让摸,我们执意要摸,大舅脸涨得通红,瘿包也红了,青色的血管蚯蚓一般凸显岀来。他帮我家担水时,一用力,就气喘吁吁,使他生活和劳动很不放便。有些严重的患者脖颈肿大胀痛,吃饭喝水都困难。后来翻书才知道,这个病,早在明代刘元卿《贤奕编》中就有记载,原文是:“南岐在秦蜀山谷中,其水甘而不良,凡饮之者辄病瘿,故其地之民无一人无瘿者。”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南岐在陕西一带的山谷中,那里的水很甘甜,但是水质不好,凡是饮用这种水的人就会得大脖子病,所以南岐的居民没有一个人不得大脖子病的。”究其原因是水中缺碘,造成受孕胎儿甲状腺激素缺乏,脑发育不全、畸形,重者导致死产。出生后岀现智力发育滞后,甚至呆、傻等弱智及甲状腺肿大现象。
医疗队的大夫们号召大家改变刀耕火种、毁林开荒的陋习,减少因水土流失导致碘元素缺失;取水化验,让人们不在重缺碘区取水饮用;逐户对孕妇登记造册,检查身体,免费服用补碘化药丸,劝说大家不吃青盐吃碘盐。
山里人环境使然,习惯柴禾做饭和冬季烧柴取暖。长年烟熏火缭,加上不注意个人卫生,使很多人害沙眼病。经常看到病人眼睑内翻畸形、眼睫內倒、角膜溃烂、怕光、流泪,红红的眼里布满黏液流着脓水,令人恶心、恐惧。严重影响了患者视力,甚至失明。沙眼衣原体常附在病人眼的分泌物中,一旦与这些分泌物接触,便会造成沙眼感染。所以经常一人患病传播全家。
医疗队的大夫们,一边宣传卫生知识,教育大家养成良好卫生习惯。勤洗手,不用手揉眼,毛巾、手帕要勤洗、晒干;注意水源清洁;烧柴禾要注意通风、透气。一边对沙眼病人用四环素或红霉素治疗。对严重的沙眼因陋就简,土法上马,实施手术。使很多濒临失明的眼睛重见了光明。
他们办培训班,带徒弟,手把手地培养乡村医生,为改变山区缺医少药的落后面貌做了大量工作。他们与父亲和山区的群众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医疗队每次走的时候,乡亲们都是依依不舍、泪水涟涟。很多年后人们还经常谈起他们。很多他们当年接生的孩子,都成了儿孙绕膝年近花甲的老人。我至今清晰记得一位丁姓外科大夫高高的瘦瘦的模样。
对我而言,不仅仅是理发使我心存温暖,也不只是对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心怀感动,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带来了山外世界的气息,带来了现代文明的种子,在一个懵懂少年的心田里渐渐萌动、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