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太阳,特别的暖。下班后,我骑着心爱的小摩托,慢悠悠的行进在日光下,身上无比的舒坦。确实,自从新冠病毒爆发以来,太久、太久没有享受过如此温暖的阳光了。回到家里,我麻利地脱掉外套和裤子,换上家居服,走到阳台打开窗子,让微风轻轻地吹干身体表面的汗珠,等待着熟悉的开门声。
几分钟后,门开了,亲爱的老婆下班回来了。她摘下头盔,顺手取掉那让人呼吸困难的医用口罩,便径直走到阳台来换鞋,接下来是换家居服,这一系列动作几乎是在瞬间就完成了,以至于我还没来得及给出一个拥抱,她便急匆匆地朝着厨房走过去了。到了厨房门口,她突然转过头来,给了我一个调皮的笑脸,说,老公,我给你做燕麦粥,烙饼子,再把昨天吃火锅剩下的菜凉拌一下哦。
她连口水都没有喝。
自从结婚以来,我似乎已经习惯了吃老婆给我做的饭了。其实我做饭的手艺不算差,曾经也跃跃欲试要给老婆做饭吃,可她一句话就把我堵回来了:男人应该在外面干大事,厨房的事情,还是交给女人来做吧。于是,我就顺理成章地过上了每天吃现成饭的日子。
我来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享受着此时此刻幸福的味道。阳光从窗外铺洒进来,把老婆的脸颊照得通红,上面布满了细小的汗珠,她擦汗时不小心粘在脸上的面粉,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白。我不由得一阵心疼。那一瞬间,我突然想问自己:为什么总是吃现成的呢?你就不能给自己老婆做顿饭吗?
我心里顿时充满了愧疚,必须得做点什么。于是,我慢慢地走到老婆背后,轻轻地搂着她,把头放在她肩上,鼻孔里满是她秀发的味道。我温柔地说:“老婆,今天的天气这么好,说明春天真的来了。等再过段时间疫情结束了,我就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咱们坐飞机去远方,哪儿都行。我给你拍大片!”
说完这句话,我脑海里像播放电影一般回放着我和老婆登上被云海环抱的黄安坝大草甸、自驾去青海湖和茶卡盐湖、老婆穿着红裙在雪白的盐湖上起舞,而我在远处拿着相机尽情拍摄的场景。多么令人陶醉的回忆啊!
“飞机太贵了。我们坐火车就行。就坐那种绿皮火车,省钱。”老婆没回头,依然在用力地揉面团。
我的身子一震,抱着她的胳膊慢慢地松开了。“绿皮火车,绿皮火车。”我轻轻地呢喃着,朝阳台走去,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点着一根烟,第一口烟圈,对着天空吐出去。我的思绪,不受任何控制地飞向半年前,那辆我差点没赶上的绿皮火车。
去年九月初,单位承办的群众艺术节活动持续了十多天,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而我,作为全程负责摄影的工作人员,也终于可以歇歇了。说来也好笑,我的特长明明是文学创作,却被安排在办公室工作。不能从事自己的专业也就罢了,却整日打杂。就拿这次活动来说吧,从头至尾,我必须拿着相机站在观众席里,每一个节目都要多角度拍照,更不能漏掉任何一副有领导出现的画面。十多天下来,晒掉一层皮不说,胳膊也是要断了。
终于盼到活动结束那天,正好是周六。我和老婆吃完晚饭,抱着一岁半的小女到楼下散步,女儿在我怀里扭来扭去,时而捏捏我的脸,时而兴奋地拍打一双小手,而老婆搀着我的胳膊,把头枕在我的肩头。我当时就在想,男人有这样的大宝小宝,圆满了!
然而,这温馨的画面持续了还不到两分钟,我的手机铃声响了。我敏锐的第六感做出了判断:这一定是单位的电话。低头一看,心凉了半截,是办公室主任打来的。我任由电话响着,手上使了蛮劲,如果不是老婆说了一句:“赶紧接吧,”我大概就要把电话捏爆了。
“紧急情况,咱们帮扶的村要填写帮扶纪实簿,你辛苦一下,到村上支援。明天一早出发。由于只有你一个人去,单位无法派车,坐火车,回来单位报销。”电话那头的声音,冷冰冰的,有种令人无法反抗的压力。
“为什么总是周末要我出差?没有其他人了么?”我此刻必须反抗一下,虽然不可能起作用。
“村上点名要你,你辛苦一下。”
电话挂断了。
第二天,老婆送我去火车站,买了票才知道,安康到麻柳镇的火车只有早上8点50这一趟慢车。我看着手里蓝色的火车票,无奈地笑了笑。
看着我情绪低落的样子,老婆双手捧起了我的脸,用哄女儿时的姿态对我说:“乖,多少委屈你都忍了,也不差这一回了。我相信你,到了村上一定能把工作拿下来。”
被她这么一哄,我心里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立马拿出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这话我爱听!天底下就没有能难倒我的事!”
老婆轻轻地打了我一下,我顺势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贪婪地闻着她发梢上的香味。那一刻,仿佛时空就只属于我们两个人。
许久,我松开了怀抱,猛地转过身去,右手拉起行李箱,左手在空中挥了几下。“我走了,老婆!”
两小时过去,麻柳站到了。令我意外的是,单位驻村的干部没有来接我,要知道以前单位有人坐火车来,都是第一书记和工作队长开车来接的,而此时来接我的人,竟然是村上负责做饭的厨师。一个女的,我见过两次。
“不好意思,他们都忙,就让我来接你了。”
“辛苦你了。”我不好多说什么,提着箱子便往出站口走。
“这边,这边。”我扭头一看,她正站在一段铁轨上等我,我赶紧走过去,狐疑地问道:“为什么要走这边啊?多危险!”说这话的同时,我望向几百米外那黑洞洞的火车隧道,那里仿佛有无尽的危险在等着。
“火车站出去的路到不了村上,穿过隧道有个门,从那边下山才能到村上。”厨师不好意思地解释着。
“好吧,你走前面,我跟着。”
走了差不多一公里的距离,总算是到地方了,一个小铁门出去,走过一片民房来到一片空地,迎接我的、破烂不堪的踏板摩托车就停在那儿。我苦笑了一下,把箱子往脚踏处一放,主动跨上了驾驶位。
“走吧,我带你,我体格大,带你安全些。”
蜿蜒崎岖的山路,有惊无险地下来了,到了村上,工作队长把村支书的办公室钥匙给了我,我明白,这几天,就得住在这间屋了。来不及休息,催的紧,我把箱子打开,取出杯子,放点茶叶,便来到村委会会议室开始工作,看了一眼手机,中午十二点。
说实话,我被桌子上堆积如山的纪实薄吓了一跳。工作队长就在那儿等着我,那样子,好像十分不耐烦,那眼神仿佛问我:怎么才来?我的天哪,我刚下火车,水都没喝一口呢。
希望是我想多了吧。
“电脑上这个表格是贫苦户所有的数据,他们的收入,享受政策都有,纪实薄是第二季度填的,现在需要核算全年的,没填的补上,算错的就改。这是样本,你照着做。第一书记有事回安康了,时间紧迫,县上的考核组后天就下来,咱们只有两天时间。”
没有问候,没有多余的话,只有命令。呵呵,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原以为驻村干部能好点,没想到也是这样。
可我呢,从来不会因为外界的这些东西干扰思绪,既然是应了这份差事,我就一定会对得起单位的信任。说干就干吧。
种粮植补、大病保险、合疗、两免一补等我只在先前脱贫攻坚一线采访时听过的名词,终于实打实地出现在面前了,还挺让人激动的。原来贫困户真的是享受了国家这么多优惠政策,所有国家的补贴一年下来,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这次的工作,值。
一个贫困户,两本纪实薄,都需要填写,对着表格一项项核对数据,手在计算器上飞快地点击。从一开始十多分钟才能搞定一户,到后来的五分钟搞定。右手边处理好的纪实薄慢慢地越来越高,而我的眼睛越来越花。等我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钟。
外面下雨了,村支书的办公室屋顶开始漏雨,我用盆接着。滴答滴答的声音,折磨着我的神经。
第二天一切如故,进度越来越快,工作队长难得地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为什么呢?因为我不光做完了自己负责的村组,还帮着她做了不少。那一夜,又是凌晨两点休息,熟悉的滴答声继续响了一个晚上。可是,我睡得很香甜。因为亲爱的老婆说,她明天早上要坐火车来接我!虽然我再三劝阻她别来,大雨如瀑,绿皮火车又脏又慢,但老婆说正因为如此,她才要来接我。
第三天一早,第一书记开着车回来了,老婆的微信也来了:“亲爱的,我已经上车了,11点左右到,你一定要提前去火车站哦,错过了这趟车就没有下一趟了!”这句话,时刻提醒着我。然而,工作队长一点没有要放过我的意思,10点10分,她还让我在电脑上敲文字。每过一分钟,我都要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内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我不愿意告诉她我为什么着急。老婆来接我,这是一份礼物,一份只能我一个人知道的礼物。
10点20,送我的人都看不下去了,他在村委会门口发动了汽车,站在雨里喊道:“走吧,再不走赶不上火车了!”
我像接到了特赦令一般跳了起来,拎起箱子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再没看失望的工作队长一眼。那一刻,我觉得,送我的人,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可是,现实又狠狠地打了我的脸。汽车开到火车站山脚下的路边,停下了。送我的人说,昨晚大雨,听说上面塌方。我一瞬间就懂了,忙说,没事,我自己走上去,你回吧。
说完,我直接下了车,取出行李,拉出拖杆,就往坡上走。送我的人也许是内心有点愧疚,他下车说,要不我陪你走上去吧,我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你多保重。说完,我再也没回头。
一路走,一路看,哪里有塌方的痕迹?一切还和平时一样,完好无恙。全程60度的大坡,雨越来越大,山顶那扇小门被雨雾遮的快看不见了,我没来由的生出一阵恐惧,我要是赶不上火车,该怎么办?
从家走的时候,老婆怕山里冷,特意叮嘱我带了一件灰色的薄羽绒服,这是我所有衣服里面她最喜欢的一件,因为穿上显瘦,也显年轻,此刻这件衣服正穿在我身上。可恨的是,从家走的时候什么都记得拿了,却偏偏忘了带伞。此时雨水正加快速度从天空倾斜而下,衣服上的水痕越来越明显。不行,我不能让老婆看见这件衣服被淋湿了。说时迟那时快,我不假思索的放下箱子,迅速地脱下羽绒服塞了进去,拿出一件黑色的运动外套穿上。这件外套有帽子,还能遮点雨,而且黑色的湿了也看不出。
再不敢耽误半点时间,我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山上冲去,路很滑,几次差点摔倒。这时,老婆的电话来了。
“你到哪儿了?我还有一站就到了。”
“老婆,我在爬坡呢,快到了。”
“什么?没人开车送你吗?你又没带伞!”
“有人送,送到山底下,说上面塌方,我就自己走了。”
“那是不是塌方了?”
“没有。”
“怎么会这样!那你要爬山,还要过隧道,那该多危险呀!”电话那头,老婆的声音明显带了哭腔。
“宝贝,别担心,我保证能赶上,不说了,待会见!”
小腿的酸痛感正侵袭着我的神经,可我顾不得那么多,全力往山顶冲刺。等我冲到那扇小铁门的时候,脸上的水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可是,触目惊心的场面在等着我,铁门竟然锁着。
万幸的是,门里就站着一个看门的老头,我赶忙说:“大叔,麻烦给我开下门,我赶车!”
“有火车要过,等车过去了才行!”
晴天霹雳,我一时没了主意,只顾着使劲摇晃着铁门,几乎是吼了出来:“让我进去,我老婆坐火车来接我,只有这一趟车,求你了!”
或许是被我吓到了,又或许是被我话中的意味震撼到了,老头把门打开了,我对着他鞠了一躬,便沿着铁轨边的石子路狂奔而去。每一块石子,都像是从地底伸出的恶魔手臂一般,重重地冲击着我的脚掌,它们都只有一个目的,让我不能如期地赶到站台。
再一次和那黑洞洞的隧道亲密接触,离老婆的火车过来还有8分钟。我上了隧道内的台阶,已然上气不接下气,望着远处的亮光,拼着最后的力气奔跑着,才走了一半,更惊悚的一幕来了。
“呜呜呜……”由远及近的火车汽笛声,经过隧道的反射,几乎刺穿了我的耳膜。我才意识到,有一辆火车要经过,待我扭头去看时,只看见了越来越巨大的车头,便赶紧扭过头来,让身子紧紧地贴住墙壁。
巨大的气流从身后传来,那力道差点将我掀翻在地,我一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伸开手掌紧紧地扣着墙壁上的缝隙,缝隙里的水泥颗粒几乎要刺进我指尖的皮肤里去,而我也能清晰地感受脸上的皮在随风跳动,耳朵已经近乎失聪状态,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
待到轰鸣声远去,我放下箱子,弯着腰重重地喘着气,许久缓不过神来。这死里逃生的感觉,让人崩溃。
冲到站台,直奔售票厅,买到了去万源的火车票。天知道麻柳的火车站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安康去万源的火车在麻柳停,而从万源回来的火车是不停的,我和老婆只好都买去万源的票,再坐火车回安康。可这回也顾不得细想了,此时此刻,及时地去站台上等着,让老婆能第一时间看见我,是我最重要的事情。
站在候车黄线后,我悬着的心放下了。偌大的站台,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天空的雨连着线,演奏着大自然最动听的音符。
火车来了,速度逐渐减慢,一节节车厢从我面前经过,我的眼睛始终盯着它们的车窗,寻觅着那张我思念了两个夜晚的面容。
看见了,老婆也看见我了。
待车停稳,我冲到列车员面前,迫不及待地递上车票,踏上梯子,一股巨大的力量传到了胳膊上,原来是老婆一把把我拉了上去。她红红的脸庞,上面有明显的泪痕。
那天,我们俩所在的车厢,再没有别人,老婆紧紧地依偎着我,调侃说,这是咱俩的专列。
“喂,吃饭了,发什么呆呢!”
老婆的声音,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我才发现,手中的烟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燃烧殆尽,脸上凉冰冰的。
锅盔馍,燕麦粥,都是我最爱吃的东西。
我心里好甜。
“老婆,就听你的,我们坐绿皮火车出去玩。”
老婆心领神会,莞尔一笑。
四目交汇,火光迸溅。仿佛已经坐上了那属于我们的、开往爱情之岛的绿皮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