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南春至的讯息是从一盆炭火传递出来的。某个早晨,铺在火盆里的木屑像受了潮,一盆浓烟大雾般升腾,呛得人跺脚滚眼泪。每逢这时,主人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喜,连忙抽开门栓推开门,像家里来了远客,侧身将屋外的阵阵微风热情地迎进屋。然后俯下身,一把火钳在火盆里几下翻弄,助燃的木屑棉被一样盖住木炭,划一根火柴棍丢进火心,蓝色的火苗瞬间窜起,如花瓣紧裹的花骨朵,更像从春天里端出来的盆栽。这是藏在庄户人家心里的小常识,冬季寒气重,火苗踩着柴灰向上托,打春前后,阳气上升,火苗跟着春风走。
空气中好似有一双大手,挽着草木的胳膊,低垂的枝条款款扬起,骨节里的痒痒,春风一样嗤嗤地笑。春雨时常落在黄昏或者后半夜,起初如下雪前飘洒的冰粒,敲打着屋顶的瓦片,豆圆的身子沿着瓦楞叮叮当当滚落,敲打着门窗,像一群啄食的鸟雀,节奏细密而急切,屋外的柴垛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如猫一样的步点,在夜色中蹦来蹦去。不大会工夫,屋外突然安静下来,沙沙作响的雨点,很稠,也很匀称,和春播撒种一个手法。湿漉漉的空气从门缝挤进来,新鲜的泥土香紧跟着扑面而来,用春风的语气告诉你,头场春雨落下来了。
早春的风如发面的酵母,踩着春雨的鼓点,让每一粒泥土暖暖地鼓胀开裂,酥软的大地首先开始怒放。几乎一夜之间,远山近水有了春的眉眼,野桃花已经粉白了整面山坡,满眼枯黄中平添了些许生机。晌午的风如一把梳子,从牛羊蜷缩了一冬的身子上轻轻滑过,一窝窝错乱的毛发变得顺乎、亮堂。旧年的蜡梅还没完全凋谢,枝头残余着星星点点的金黄,花瓣旋在风中,和早春的阳光一副面孔。
气温伴着节气一天天上升,菜园里棉滚滚的白菜冒出黄色的小花,红皮萝卜愈加红艳,高举起尺把高的花蕾,一抹素白像扎着丝绸的头巾。一行行小葱直起身,花簇圆乎,如蒲公英轻盈飘逸。菜豌豆趁着春光扯出新蔓,白的、紫的、红的花朵铺满一地,密密扎扎,如起舞的蝴蝶,更像一块缀着各色小花的绿绸。逢春,菜园就是花园,蜜蜂重新回到花蕊,从这里衔回早春的第一口蜜甜,蚁群抬着飘落的花瓣,开始进食早春的第一餐。
围在菜园四周的果木披着一身春风,枝条上努出豆粒大小的花苞,浅绿的叶芽赶在花开前冒出来。这些肥嫩的芽苞,好似一个个小水塔,将地气和水分泵上枝头,让花骨朵水汪起来。桃花抢在樱桃花之前盛开出一树桃粉,这是一朵花固有的色彩,也是春风敲打出的一个词组。樱桃花、梨花和李花争奇斗艳,雪白的花色让春天冰清玉洁,也让桃红的村庄有了映衬,一红一白,构成乡村画布里的主打色。
门前花坛里也开始热闹起来,一花一字、一字一花,这是新春之后,繁花题写的又一副火红春联,每一朵花都寄寓着丰年的愿景。刺玫花像一道帘子,枝蔓向着春天深处攀爬,带刺的叶子护着含羞的花朵。手头缺少玫瑰的年轻人,借助这朵活泼可爱的花骨朵将心语心愿送出去。落在门前的花瓣,绕着花周铺出另一个春天,那是季节的落红,也是花朵燃放的一地喜庆。花的出场顺序大自然早有安排,牡丹花开要到春末,清明前后,大若拳头的牡丹花一枝独秀,成为花中的王者,深红或浅白的花朵,被春姑一针一线绣进画布,以花的表情和心思,让生活多了另一番情趣。
果木花只是花信,真正让山野村庄沉入花海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油菜花。油菜花开,靠近河边的樱桃果已经成熟,一粒粒小巧玲珑的翡翠果挂满枝头,亦花亦果藏在叶间。城里人开始涌向乡下,以踏春的名义,尝得一口甜酸,也顺道看一眼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这时天气已经暖和了,高及一米的油菜地黄得透彻,黄得绵软,黄得让人感动,黄得铺天盖地。远远看去,如一块黄色的毯子,微风拂过,袅袅升起的金黄,在视线里翻滚。一步步走近,立体之中不乏动感,花开的场面竟让人心潮澎湃,从上至下,依次是蓝天白云,是染得一身花黄的蜂群,是浪潮一般涌动的油菜花,是厚厚的落叶上铺洒的花瓣。此刻,醉透在花香里的游人,依稀看到大地深处的另一片油菜花海,一个季节明媚着黄土地的正反两面,让每一粒泥土都漂染着季节的色彩。庄稼人反剪双手,迈着丰年的脚步沿田坎走过,他们的春天尽在这茫茫花海里,尽在每一朵摇曳的春光里。
开在春天里的花,是四季的序曲,这些黄土哺育的赤子,用花的深情和忠贞,一直开向来年,开出五彩大地,让每一个季节都有了花的容颜。花容亦是笑容,笑容亦是花容。春天如心思委婉的绣娘,在心中、在手头描摹着每一朵花、每一片叶的盈盈笑脸,用饱蘸着鸟语花香的一针一线,挽留着内心的一片美好,也挽留着锦绣春天、秀美河山。
(作者简介:吴昌勇,安康日报社编辑、记者。出版散文集《偏方》,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杂志。)
原刊于《文艺报》2023年3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