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 页>安康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作品赏析>文学天地

【短篇小说】爱情到处游荡

作者:文章来源:发布是时间:2015-10-10 07:30字体大小:【

    小菊这次相亲徒劳无功。
    关键是她知道会徒劳无功,但她还是来了。
    这个叫做王元丰的小伙子条件好。不仅人生得帅气,家里还有三层小楼,有一部皮卡,可以载人也可以拉货。住在离市区不远的小镇街面上,开着个财源滚滚的小饭店。所以,对方的母亲很骄傲,初次见面时她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牲口;说话的口气就像审犯人。
    你都28了,不可能是第一次找对象吧?
    她说,找过好几个了,都不随心。
    那你眼皮子很高啊?
    她说,也不是眼皮子高。我的要求其实很低,就是想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她说着,扬起头看着对方的母亲。
    这女人很阳光。云盆大脸,星目闪闪,浑身肌肤雪白,神气就像整日泡在蜜罐里。
    小菊想,这样外露的女人也许很好相处。再说,婆婆年轻能干,不是可以帮他们过日子嘛。小菊知道过日子很难。像她这样在小理发店拿1500元月薪的人,如果对方家庭条件不好,那日子根本就没法过。他的哥哥嫂嫂整天打得鼻青脸肿,究根结底就是为的一个钱字。妈在哥嫂每次打架之后都要跟她唠叨:嫁啥人都不能嫁给穷人。是啊,哥哥嫂嫂当年多浪漫啊。嫂嫂是哥哥在深圳打工时领回的美娇娘——四川美女,娇小玲珑,走路一步三摇,说话像唱歌一般好听。他们一见钟情,嫂子甚至没有问哥哥的家具体在哪里,过年时就跟着他回来了。那时候,整个小草沟的人都羡慕哥哥,说癞蛤蟆领回了金凤凰。可是,年还没过完,他们的屋子里就传出了吵骂声,后来干脆砸杯子摔凳子,等到小孩子降生,他们已经不顾脸面地大打出手了,有时候,当着亲戚邻居的面也开骂。每当那时候,小菊就会生出活着没意思的想法,就会暗暗叹气。
    大约就是为了改变命运。当年,15岁的小菊毅然决然南下打工。那时候,陕西南部秦巴山地南下打工的人可以说是风起云涌前赴后继,她很容易就在火车上找到了同伴。但她没跟着同伴进工厂。她总结哥哥失败的人生经验,认为进工厂或去酒店打工都是下下策,要想一辈子有个牢靠的饭碗,应该学一门手艺。但是学艺得有本钱。小菊的本钱只有一双手。她就只能进美容店。开头做扫地和清洗各种用具的杂活儿,后来提拔为洗头工。做洗头工时,小菊就有机会看师傅怎么做头发了。那时候,会做头发的师傅是小菊眼里的神仙。多神奇啊,灰头土脸一个人,在师傅一双巧手的修理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就有脱胎换骨的变化。那时候,小菊的最高理想就是有朝一日开个小小理发店,做受人尊敬的美发师傅。就是这样一个理想也是遥不可及,小菊就像仰望天上星星那样仰望了十几年,竟连边也没摸着。她在深圳辗转了十几家美发店,转来转去还是个洗头工。因为那些名店,做头发的都有预约,都有固定的美发师,谁肯让新手动剪子啊。到了25岁,她知道自己应该转移重点。到了这个节点上,她人生的重点是该找个人结婚成家。可她转移失败。做过多种努力都没有把自己嫁出去。28岁那年回家过春节,父母就怎么也不让她出来了。母亲说,你再这样跑下去,就要做老姑娘了。老姑娘就是一辈子待在娘家嫁不出去的女子。那是父母亲最恐惧的事情。她怎么能让父母亲经受这样的恐惧呢。于是,她留下来,来到离家不远的本市“兄弟美发店”做了一名洗头工。“兄弟美发店”是个规模不大的小店,老板就是师傅,生意不温不火,顾客差不多都是熟人,偶尔会有乡下农民光顾。在这里她有了动剪子的机会——温和的老板,会在比较面生、比较憨厚的顾客进店时允许她试着理发。她在经历了战战兢兢的第一次之后,慢慢的熟练,可以做焗油、冷烫、电烫直发这些技术活儿了。有时候,在老板外出的情况下,她也可以支撑门面。就是说,十几年的苦熬之后,她晋升到了师傅级。可是老板装聋作哑,仍然把她当做洗头工对待,既不给她涨工资,也不给她更多做“师傅”的机会。这就使她萌生了强烈的独立开店的愿望。她是多么希望有一片自己的店!自己做老板,哪怕每天有一个顾客,那也是她的顾客,她的上帝!她在想象里千万次地想象过亲手伺奉第一个上帝的情景——她将轻轻地为他按摩发根的每一个毛孔,直到他舒舒服服地睡去;她将仔仔细细修剪她的每一根头发,直到她完完全全满意!那时候,她会双手合十,在心里轻轻说:天啊!天啊!我有了自己的美容店了!我有了第一个顾客了!
    她太想有一片自己的美容店了。她的愿望就像宇航员想登上月球那样强烈。她只有初中文化水平,但她知道所有登上月球的宇航员的名字。她尤其喜欢杨利伟。她觉得,五百年前他们是一家。都是杨姓。
    这就是她明知道相亲徒劳无功,还是冒险前往的原因——这个叫做王元丰的小伙子,系着她追逐了十几年的飘渺的希望。那希望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直在她头上飘啊飘啊,怎么也抓不住。眼下,她都看见那漂浮在眼前的绳子了。她只要憋一口气,就能抓住那跟系着风筝的细细的绳子了。只要抓住这根绳子,她的人生就可能打一个翻身仗。
    小菊是被介绍人王翠萍正正经经带到王家的。介绍人是“兄弟美发店”的老顾客。每次她去做头发都是小菊给她洗头。每次洗着洗着她都会迷糊过去。她说小菊洗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她因而喜欢这个少言寡语的姑娘,愿意把自己的本家侄子介绍给她。并且立马风急火燎地招来弟媳妇和侄子跟小菊见了面。小菊被审就是初次见面那天发生的事情。
    接下来就是王翠萍紧锣密鼓张罗上门相亲。据她说,虽然王元丰的母亲不满意小菊的出身,不满意小菊有过在南边打工的经历(在她的观念里,去外边打工的女孩都有不清不白的历史),但王元丰对小菊印象不错,愿意跟小菊交往。王翠萍认为这才是事情的关键,因为小菊是跟王元丰谈对象又不是跟他妈谈。
    尽管王翠萍提前打过电话,约定了时间,但王元丰家没做任何准备。客厅很乱,果皮瓜子皮扔了满地,麻将桌上残留着几个茶杯,里边的茶水泛着焦黑的颜色。
    小菊知道,这是王元丰那精明的母亲故意轻贱她。
    她们差不多坐了五分钟,王元丰的母亲才从里边屋子出来。一出来就跟王翠萍作势拥抱,咋咋呼呼说,姐姐你们怎么来这么早呀,我还没洗脸呢。
    王翠萍说,我知道你打牌熬夜。可小菊请假不容易,只有早晨这会儿能脱身。
    王元丰的妈妈说,这么辛苦啊,那以后怎么过日子啊。我家元丰可是娇生惯养的,时时要人伺候。
王翠萍说,你就别啰嗦了。快叫元丰出来见客。是他催我带小菊来的。如今小菊这样的好姑娘你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我给你说啊,要不是元丰是我的亲侄子,我才不会管这个闲事哩。
    元丰的妈妈说,是啊,小菊不错。可我们这边对去南边打工的女子有很多不好的说法哩。姐姐,咱们虽然是小户人家,可在镇上也算名门望族,祖祖辈辈都清清白白的。
    小菊就是在这当儿站起来的。
    她愤怒地站起来,还把凳子弄得哐啷一声。
    王翠萍按住她,说,我这弟媳妇有口无心,你别在意。关键是元丰的态度。元丰若是愿意,她也挡不住。
    这时候,王元丰出来了。
    王元丰显然刚刚睡醒,下身穿条灯芯绒休闲裤,上身穿件洗得发白的牛仔服,头发支楞着,像冬天河边的一丛茅草。
    就这个随随便便的样子打动了小菊。她觉得这个人就是可以帮她抓住风筝上的绳子的梦中情郎。她重新坐下。她定定地望着他。
    王元丰也定定地看着她。
    他们的目光在胶合里撕扯。
    许久,王元丰开口说话了。王元丰说,你太胖了。我不喜欢胖姑娘。
    王翠萍说,嘿,你这孩子。你昨天还说对小菊印象不错,要我今天带她来看家。怎么能说变就变?
    王元丰说,那天灯光暗,我看走眼了。
    小菊再次站起来。这次她很平静。她说,王姨,咱们走吧。说实话,我还看不上小地方的土财主呢。我要找呀,就一定要找个城里的文明人家。

    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找个城里的文明人家,就成了小菊的择偶标准。可是在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家呢,她并不知道。云城五十万人口,哪家的小伙子在等着她,她一点底都没有。在糊里糊涂的等待中,30岁的警钟在她耳边敲响了。周围的一切都很正常。“兄弟理发店”的小老板夫妇生了二胎,小家伙白白胖胖的,一天一天在他们身边长大,过了百天,再过周岁,而后呀呀学语,先叫妈妈,后叫爸爸,再后来学会了叫叔叔阿姨。小菊的婚事却仍然没有着落。不是没谈,而是百谈百不成。而且,那些热心给她介绍对象的,好像偏偏跟她作对,领到她面前的都是清一色的农村青年——在外打工多年,回乡里盖了洋房买了小汽车,准备回来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一直固守着老窝,在山里养猪放羊的;在城里就近做麻辣烫生意的;还有在建材市场有独立门面做小老板的,五花八门。小菊一律摇头。她说,她害怕土财主。害怕那些土财主的妈像王元丰的妈妈一样审她。
    王翠萍说,你这是典型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呀。你可不敢再挑了。她举出一个个活生生的例子:谁谁天生丽质,家庭条件一流,挑来挑去最后只好孤老终生。谁谁是典型的白富美,眼头高得能上天,结果到35岁上还没嫁出去,最后只好委委屈屈嫁个70岁老头。小菊说我知道。我不会的。我心理很正常。我只是没遇到合适的。遇到合适的,我一定好好谈。
    小菊的爹妈也这样说。爹妈比王翠萍说得更直接。爹妈说,女人过了30就不好生育了。不能生育的女人就没人要了。
    小菊说,就算做个老姑娘,我也不能像哥哥那样随便找个人凑合。你看他们,过得那叫人的日子嘛!
    妈说,你哥咋了?打打闹闹那也是夫妻,有儿有女,正常。你现在这样不正常。你不正常,爹妈就死不幂目,你知道吗?
    呵,这话就说得严重了。小菊再不敢讨论下去。小菊想,在爹妈眼里,哥哥那样的婚姻都算正常婚姻啊。
    小菊觉得好累。谈婚论嫁累。工作更累。在理发店打工,一个月才能休假一次,短短的四天,还会被老板以各种理由剥夺去一天。往往第三天晚上,就会召你回店里加班。美发店的工作看起来轻松,实际上是个耗命的活儿。每天早晨八点上班,晚上十点之后才能关门。长长的14个小时啊,说忙也不忙,说闲也不闲,反正你得在那里耗着。小菊最疼惜自己的一双手。她那白白胖胖的一双手,原本是像春笋那样好看的,但是长期泡在洗发膏、染发水、烫发水里,所有的指尖都裂了缝,有一些浅浅的脏污,若隐若现嵌在皮肉里,怎么也洗不干净。最要命的是,这水那水,都是化学药水,时间长了,肯定对身体有害。小菊明明知道,却没有办法逃避。当然,店里是备有塑料手套的。但戴上手套就有“隔”的感觉,顾客不满意,自己也觉着不得劲儿,即使很薄的手套,也不行。所以,小菊盼休假盼得望眼欲穿。她每天起床后第一个闪现在脑海里的就是休假的倒计时。是啊,休假就能回山里的老家去。就能远离那些该死的洗发水、焗油膏。就能吸几口新鲜空气。就能对着山野吼几句“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我很纯洁……”。就能睡到自然醒。可是,回家后却又觉得一刻也待不下去。回家后就要面对爹妈的唠叨啊。爹妈的唠叨万变不离其宗,就是劝她快快找个对象嫁出去。单身的她,在爹妈跟前多晃悠一分钟,都是对爹妈残酷的折磨。她万分抱愧。是啊,爹妈抬举他们长大多不容易啊。她凭什么要让他们受这样的煎熬呢!比起哥哥,她是多么不孝啊。哥哥让父母该有儿媳妇的时候有了儿媳妇,该抱孙子的时候抱上了孙子。她呢,快30了还不嫁,活活急死爹妈。
    有了这个认识,小菊的态度积极多了。之后人们给她介绍对象,乡里城里的小伙,她一概认真去相亲。甚至跟一个外出打工多年的农村小伙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那天,他们在街头慢慢走着,一边观赏五花八门的商品,一边认真地讨论领证的事。小伙子说,应该找人看个好日子。小菊同意。小菊说找她七爷就行。她七爷是远近闻名的阴阳先生,方圆几十里的人家,婚丧嫁娶都由他看日子。他们说好下个月小菊休假就回去找七爷。然后高高兴兴去饭馆,小菊点了油爆大虾,点了清炒莴笋片,还点了沸腾豆腐和油麦菜,这些都是过去在深圳时看见老板们常吃的菜,小菊在定下人生大事之际,决定让自己奢侈一下。
    可就在这时,有一个面容戚戚的小女孩走过来说,爸爸,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里下馆子。我妈病了,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儿,爷爷让我来找你。
    小菊惊愕万分。圆睁的眼睛像要爆出眼眶。
    哎,你叫他爸爸,他是你的爸爸?
    小女孩说,对呀,他是我爸爸。不过,你别误会,我爸妈离婚了。
    小菊就不吃那个向往已久的油爆大虾了。她站起来,眼泪簌簌下落。
    那个即将跟她领证的人说,你也听见了,我和她妈是离了婚的。
    小菊说,你可以是离过婚的。问题是你没有告诉我。我讨厌说谎的人。
    就这样,眼看要成的婚事,又吹了。

    人说,30岁是个坎儿。女人翻过这个坎儿,就掉价了。这之后,人们给她介绍的对象,不再是毛头小伙,而是各种各样的已婚男人。王翠萍甚至领来个刚死了老伴儿的退休教师。那教师很文雅,先是装着来理发,点名要小菊给他服务。刚开始大家都没看出来。小老板黎勇还跟她开玩笑:我们小菊也成了“角”了,有人专门点名了,这就离师傅的门槛不远了。我给你承诺,如果有十个以上的老顾客经常点名让你服务,我就给你涨工资,而且,再招个洗头工,把你解放出来。
    老教师是个稳重的男人,很讲究生活情调。他每次来理发,必要干洗。干洗是水洗价格的四倍,老板最欢迎干洗的顾客。干洗程序复杂,先要用小喷壶洒些水,再用大量的洗发膏涂在头发上反复揉搓,如是再三好几遍,然后用水冲洗,之后再按摩头皮,按摩肩背、脖颈,再按摩两只臂膀和双手,还要满身捶打。干洗的顾客被安排在楼上。楼上的洗头间比较大,环境安静。老教师在可活动的软椅上半躺着,安静地享受小菊那柔软的手指鱼一般在他的头发里钻来钻去。小菊是个出色的洗头工。她抓挠头皮时不是用指甲,而是用指肚,这样既能让头皮极度舒服又不伤头皮。这是在深圳的高档美容美发店打工时,师傅悄悄传授给她的。现在,她就用自己娴熟的手法为老教师洗头。
    老教师问她:多大啦?
    小菊说:虚岁31 。
    老教师说:啧啧!31可不小了。有没有对象呀?
    小菊说没有。
    老教师换了话题:你知不知道你长得像韩国姑娘?
    小菊喷笑:老师您真会夸人。你干脆说我胖好了。
    老教师严肃地说:你不胖。你现在这个样子正好。历史上的杨玉环就是这样的。喏,你知道杨玉环吗?就是杨贵妃。
    小菊说:知道。在电视上看过。
    老教师义愤填膺地展开了对社会不良现象的批判:现在的风气很不好。女孩子一味追求苗条,过度减肥,把自己弄成一根电线杆子,一点女性的气息都没有。女孩子健康美的标准应该是体态丰盈,气定神闲。
    老教师向上翻着眼睛,说道,就像你这样,最好。少一分则显瘦,多一分则显胖。
    接下来,老教师巧妙地透露了自己的退休工资,巧妙地介绍了在上海北京工作的一对儿女,巧妙地透露了自己的业余爱好是拉二胡,巧妙地透露了自己有一手好厨艺,最后,说到了自己位置良好的三室一厅的房子。
    嘿,这个头洗得可真长。他们下楼时,小老板黎勇这样说。
    大老板黎勇从老教师激光般闪耀的眼睛里看出了端倪。他在老教师出门时意味深长地说:欢迎再来啊!一定再来啊!请再来光顾啊!
    老教师光顾过几次“兄弟美发店”之后,王翠萍露面了。
    她说,这个没问题吧?你嫁了他,几代人的命运都改变了。不但你,如果你生下小孩,他或她,出身就是书香门第。我知道你们这些农村里出来的姑娘,改变门第的愿望比什么都强烈。你考虑好了,我们就去正式相亲。你去看看人家知识分子家里的气派,那书架,都是正宗广州那边的红苹果牌子,整整齐齐排满一面墙,写字台锃亮,卫生间比农村的厨房都干净。
    小菊说,那老师人不错,和气文雅,知道尊重人。可是我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嫁个这么老的人吧。
王翠萍说,你也是读过几天书的人,也是去深圳那种大地方见过世面的人,你难道不知道杨振宁和翁帆的故事?那年龄差距有多大,84与28,人家还不是过得恩恩爱爱,有滋有味,还风靡全国哩,还满世界扬名呢。
    小菊说,那不同吧。翁帆和杨振宁老先生之间是有爱情的。翁帆长期做杨先生的助手,很佩服他,然后才爱上他,然后才嫁。
    王翠萍说,哎呀呀,你还谈爱情。爱不爱的,有个人做伴儿,再生下个娃娃,一晃几十年,一辈子糊里糊涂就过去了。
    小菊说 ,一辈子多长啊。我才刚过30。
    王翠萍撇撇嘴,说,刚过30?你还嫌自己不够老啊。我主要是喜欢你,也是可怜你,才这么为您操心。
    小菊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好心。但你还是让我再想想。
    小菊再想想的时间很漫长。长到那位老教师死了心,又谈了别的对象,然后准备结婚。       
    老教师结婚前一天特意来店里收拾头发。干洗。依然点的小菊服务。小菊服务很认真。先反复调了座椅,让老教师舒舒服服坐上去,再用喷壶里的温水轻轻洒在他那稀疏的头发上,然后打上姜黄洗头膏,然后搓洗按摩。
    按摩头皮很费劲。人体的各个部位很怪异,只有使劲的捶打按摩到极度疼痛才感觉舒服。老教师舒服到极致时呻吟出声,叹息道:你这孩子没福分。我当初设想,如果你同意了,我就把所有的财产过到你名下,从此你在这个城市里就是有房有钱有根基的人了。不幸的是你拒绝了我的一片好心。
    小菊说,我这人命贱。
    老教师说,我还没有办证呢。如果你回心转意,一切还来得及。
    小菊说,你理完发就去办证吧。王姨说那女的在信访部门工作,能说会道,通情达理。我祝你们幸福。
    老教师说,那好吧。那我也祝你早日找到你的幸福。

    跟老教师拜拜之后,小菊门庭冷落了 很长一段时间。店老板可怜她,给她涨了三百元工资,又招来一个年轻的洗头工。这样,小菊由洗头工升到师傅的位置,工作轻松了许多。有了更多做头发的机会,小菊的手艺迅速蹿升,越来越多的人在店里的木沙发上坐着排队等她理发;越来越多的叹息传进她的耳朵里。
    男的三十一朵花,女的三十豆腐渣。
    千挑万选,选个漏油灯盏。
    跳过明眼的找个瞎,跳过肉盆吃豆渣。
    小菊知道那是在说她。但她装聋作哑,假装没听见。她似乎下定决心不嫁了。不再去相亲。不再恍惚。一天到晚老老实实待在店里做事,连一月四天的假也懒得休了。
    一天,新来的洗头工长青转着不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看。忽而说道,小菊姐姐,你真是个好姑娘,手艺这么好,心肠又这么好。
    小菊愣了一愣,说道,你个小不点儿。你知道什么好姑娘不好姑娘的。
    长青急红了脸,说,我当然知道你是个好姑娘。那天老板不在,一个乡下的聋老头来理发,你耐心地给他理了,不收他的钱,还给他买了几个大包子。
    小菊将手指竖在唇间,嘿,小声。小心老板听见。
    长青说,还有,你不欺负我,不保守,肯将洗头的真功夫教给我。
    小菊说,好了,小兄弟,心里有数就行了,不一定把什么话都说在嘴皮子上。
    长青严肃地说,我并不是耍贫嘴。我先做这个铺垫,是要给你介绍一个对象。
    这一次,小菊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说道,哎呀,你个小不点儿,连你也为我着急啊。我不找对象,不影响城市交通秩序,不影响地里长庄稼,关你们什么事啊?你们人人都这么着急。
    长青说,姐姐不要笑。我是认真的。我有个哥哥,可聪明了,特别勤劳,早年去河北学来弹棉花的好手艺,如今在我们县城南门外开着弹棉花铺子,生意很兴隆。
    长青接着说,我的哥哥和我长得一般模样,比我大九岁,比姐姐小一岁。
    小菊不由得就看了一眼长青。这个小师弟长得很帅,高个子,国字脸,大眼睛,黑头发,鼻梁挺直,嘴巴阔大。只因年龄悬殊太大,她就没有注意过他。
    长青说,可是我的哥哥很不幸。八岁那年发高烧,怎么也不退,爸爸妈妈背着他上市里,到省城,烧退了,他却哑巴了。
    小菊想给他一个耳光。
    小菊太想给他一个耳光了!
    她甚至举起了她那胖胖的巴掌。
    她真的彻底掉价了吗?有人干脆给她介绍哑巴了。而且,介绍人是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师弟,她根本没在眼里放过的人。
    可是,小师弟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在那么真诚地对她眨巴着——没有一丝的轻蔑和调侃。她举起的手缓缓放下了。
    长青知道她会激烈反应。他不顾她的情绪,抢着把话说完:我哥哥上过小学三年级,会写字,会发短信。他有一颗最最善良的心,对小猫小狗都很疼惜。我们有全世界最善良的爸爸妈妈,就是为了把家里所有的财产留给哥哥,他们让我出来学手艺,自谋生路。
    长青把话说完之后,就仰着脸等待挨耳光。可是小菊没有打他。小菊什么也没说,气哼哼的走了。当天班都没有上。
    长青不死心,一连给她发了几十条短信,介绍他的哥哥,介绍他的家,诉说他对哥哥的爱。最后,他干脆把哥哥的手机号发给小菊,并追了一条短信:相信姐姐仁慈的手,一定会伸向我那不幸的哥哥。
这次谈话之后,她三天没跟小师弟说话。但是,她却把长青哥哥的手机号存下了。连她自己都奇怪:我为什么要存那个素昧平生的哑巴的手机号呢!我为什么心里老翻腾那个弹棉花的哑巴的形象呢?莫非是孽缘做祟!她甚至做过这样一个梦:在一条古老而安静的小街上,雪一样的棉花铺满大地,有一个少年人背着弹棉花的弓子,驾着一朵云彩从天上慢慢飘落下来,飘到棉花堆里。她自己也驾着一朵云彩,从天的另一边飘飞过来,落在少年的身边……
    她还留心别人的谈话。他从两位老板的嘴里听到:长青的家在A县南门外,三间门面,三层楼房和一溜厢房一面高高的院墙围成四合院,很安宁,也很气派。小老板黎勇去长青家里吃过饭。长青就是他那次去A县做客带回来的。说起来,他们还是远方亲戚。黎勇说,长青的爸妈真好。那么善良的老人很少见。他们把长青的哑巴哥哥当做掌上明珠般爱护哩。
     小菊把这些信息装在心里。本月休假,鬼使神差的,她买张票坐车去了A县。
     长青的家有明显标志:门前两棵百年老桂花树,东边的墙上生满爬墙虎,靠街道的二楼阳台上,火红的勒杜鹃迎风舞动。这些都是长青平时跟大家吹牛时无意中说的。小菊也就无意中记下了。
    刚到城门口,小菊就看见了那些明显的标志,同时也就看到了飞舞的花絮——白白的,雪一样飞舞的棉花。一个高个子青年正在用弓子全心全意弹一床棉絮。他戴着大大的口罩,她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看到了他的眼睛——无辜的,没有任何杂陈的清亮如水的眼睛,跟她家那头刚出生的牛犊子的眼睛一模一样。
    无疑,这就是长青的哥哥长庆。
    她的心像触电那样抽了一下。
    店里有顾客,一个五十岁开外的女人正低头为顾客写着什么票据。小菊知道,这就是长青的妈妈陈阿姨了。
    小菊在门外定了定神,也走了进去。
    她说,请问,弹一床六斤重的棉絮要多少钱?
    陈阿姨抬头,一团和气使那张脸像火炉那样温暖。陈阿姨的A县口音柔靡婉转:六斤棉花120元,网    一层白纱15元,手工费20元,一共是155元。
    定做一床棉絮几天能取呢?小菊又问。
    陈阿姨说,如果急等着要呢,现场就能做好,等上两个小时就可以了。不急要的话,三天后来取。
    小菊说,我定做一床,马上要。
    陈阿姨说,好,你坐着喝茶。等案子上的活下来,马上就给你做。说着向院子里喊:老吴,给客人倒茶。
    一会儿,有人提着茶壶出来。不用说,这是长青的父亲吴大叔。吴大叔也长着张和气的脸。他看起来比陈阿姨年轻,性格也开朗。他一边倒茶一边说,你尝尝我家的麦茶,自家做的,开胃提神,特别香。我家两个儿子爱喝这种茶,我们年年做很多,也用来招待客人。
    小菊的确口渴。坐了那么远的车,心里又紧张。一扬手,一杯茶就流进肚腹去了。
    她说,这茶真好喝。香香的、浓浓的,又很爽口,我知道是什么,但叫不上名字。
    吴大叔说,普通得很,大麦做的。把大麦洗净晒干,然后放锅里炒得焦黄,用瓷罐子装起来就行了。你要觉得好,我给你装上两把。
    小菊说,不,不要。
    这时候,案子上的棉絮做好了。长庆摘下口罩,带一脸憨笑迎接了小菊陌生的眼光。
    果真一个朴实帅气的小伙。面目端正,浓眉大眼。如果他不开口,谁会想到他是哑巴?但他何其不幸,从有声世界堕入黑暗的无声世界,他经历了多少恐惧?后天的哑巴要比先天的哑巴不幸千百倍。小菊不敢想象,那八岁的孩子突然发不出声音的那一刻是怎样可怕的情景。
    差不多在儿子摘下口罩的当儿,吴大叔就将一杯麦茶送到了儿子的嘴边。陈阿姨则在儿子的身上轻轻拍打着,并且仔细地摘下那些沾在他衣服上的棉絮。
    小菊想,这对不幸的父母,恐怕时时刻刻都想把儿子呵护在怀抱里吧。
    长庆在小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喝茶时,他的目光扫过来,与小菊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不知怎么的,长庆竟然笑了一下。那笑容有点儿憨,有点儿傻,但无遮无拦,就像风扫过来那样,很舒服。
    陈阿姨用手比划,告诉他小菊在等着取货。长庆马上放下杯子,戴上口罩。三个人一齐动手铺好棉花。弓子又挎在了长庆肩上。他绕着案子轻轻弾打。棉花在弓子的弾打之下慢慢膨胀起来,一会儿,就鼓起一朵大白云。
    小菊目不转睛看着这独特的劳作。她觉得那弓子就像一把大扫帚,长庆正用它轻扫漫天的雪花,然后堆积成这片暖暖的云。
    她的思想抛锚了。
    她想,假如在这个棉花铺子旁边开片美发店多好。那个弹棉花的人不会说话,而她不爱说话。他们为伴为邻,彼此只用目光交流。一辈子静静相守,什么冲突都不会发生,也不会吵架,更不会拳脚相加。
    她想,假如,她在这个安静的角落里有个家园,她一定要种上月季和玫瑰,也要有郁金香和蔷薇。一年四季,让鲜花朵朵盛开。
    她想,假如,她做了这儿的女主人,每一个清晨,她都会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一顿饭她都会认真做,要炒菜,还要煲汤。
    她想,假如,假如有两个娃娃……
    她忽然脸红,就这么一见之下,她竟然把自己的命运和这个哑巴联系在一起了,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棉絮已经弹好了。长庆在细细的网线。那些白的红的棉线网上去,棉絮就安宁了。最后,长庆将洁白的纱布罩上,棉絮就像个艺术品那么好看了。
小菊看得高兴,忽然,她低头按动手机键盘,发了个短信过去:长庆,你的手艺真好!
长庆看了短信,抬起头来欣喜地望着她——那清亮如水的目光,那没有任何杂陈的目光,看得小菊心跳如兔。

    小菊背着床新棉絮走进院子的时候,母亲正在剥黄豆。母亲的脚边堆满刚从地里拔下的新鲜黄豆,膝盖上的簸箕里滚圆的黄豆就像金豆子般闪闪发光。母亲坐在院边的石榴树下,斑斑驳驳的阳光透过石榴树的枝桠洒满她全身。母亲的样子就像神仙。周围很安静。偶有枝头的鸟儿啁啾几声,更衬得山野万籁俱寂。山里农家通神的地方就是这种天籁的安静。你在这里想不起职场的倾轧,想不起漂泊的可怜,想不起老板的白眼,也想不起月底囊中羞涩的尴尬。小菊想不通,自己,还有自己的那些乡亲,那些兄弟姐妹,为什么要抛却了温暖的家园投身不可知的远方?而且,大都是一去不回头,甚至是头破血流也不肯回来。说到底,就是为了心里那一点儿可怜的梦想。可梦想究竟是什么呢?谁能说得清楚!她是羡慕父亲母亲的。他们十八岁成亲,在这低矮的瓦屋里生儿育女,在这荒僻的山野里一天天老去。他们是那么安心,那么安静,一辈子不急不慌,安安稳稳过着每一个日子。小菊最爱看的风景就是妈妈坐在树下剥豆,父亲在坎下的田里扶犁耕作。天黑时,妈站在院边喊一声:回来吃饭喽。父亲答一声:知道了。然后慢慢地走到泉边洗手洗脚,然后走到桌边,端起大老碗呼噜呼噜吃饭。母亲就站在父亲身边,父亲吃完一碗,她给添上一碗……小菊在深圳漂泊的那些日子,每天黄昏,一个人待在出租房里的时候,她就要想起这个情景,想起这个情景,她就会泪流满面。
    母亲抬头看见她,说,咋背床棉絮回来?
    小菊说,我专门找人给你和爸弹的新棉絮,过冬盖,棉花被子暖和。
    母亲说,又糟蹋钱。家里有那么多被子。
    小菊将被子放在廊檐坎下的凳子上,走过来蹲在母亲膝下剥豆子。
    她说,我看下个婆家。
    母亲没回答。母亲站起来簸豆子。一下,两下,那金黄的豆子在簸箕里扬起又落下,像云那样翻滚。
    小菊也只好站起来。
    她说,妈,你听见我的话没有嘛?
    母亲说,这样的话你说过多少回了?谈下的对象哪个不是三天两头又散了?你就等着当老姑娘吧。
    她说,这回不同。这回是我自己看下的。小伙子人很好,家在A县南门外。家里有和气的父母和弟弟,有做生意的门面房,本人有手艺。不过……
    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儿,定定望着她,等她往下说。
    小菊咬了下嘴唇,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道,不过,他是个哑巴。
    母亲又开始簸豆子了。一下,两下,簸得很起劲儿。那金色的云彩就在簸箕里翻滚。
这天晚饭,母亲做了她爱吃的懒饭——红白萝卜切丁,外加土豆丁,用猪油炒了,和刚开锅的米蒸在一起,蒸熟拌匀,饭菜合一,又好吃又简单。陕南这边,家家户户都爱做这个饭。
    这顿饭,母亲破天荒没有摆桌子,一家三口,一人一碗饭,各自坐在不同的地方吃着。小菊知道这是母亲极度不畅快的表现。母亲是个讲究的人。平时吃饭哪怕没有菜也要摆桌子。她说坐在桌子边吃饭是对饭的敬重。她说不敬重饭的人会没饭吃。
    晚饭后,小菊帮母亲涮洗了锅碗瓢盆。然后找出一床半旧的被套,把那床新棉絮套好,放在爸妈床上。小菊一边做活儿一边看爸妈的脸色。可两个人什么表情也没有。直到关灯睡觉,母亲始终没有说话。
    半夜,她睡了一觉醒来,听见爹妈的屋子里柴床吱吱呀呀,说话声像蚕吃桑叶般窸窸窣窣。第二天,她看见爹妈的眼睛都红红的。她就知道,爸妈一夜没睡。
    农村人言语少。早饭桌上,爸只说了一句话:找个哑巴,这辈子你就是想吵架都没个人接火。
    她说,我就是害怕吵架,才这么决定的。
    爸摇头,说道,你不懂,一家人,吵架也是好的。
    她有些着急。也有点儿烦躁。她想跟爸解释:这个哑巴是有些不同的,他念过书,会发短信,会写字,我们可以通过文字交流。但她觉得说什么都没用。父亲母亲是不会理解的。果然,母亲说,你又不缺胳膊少腿,是哪里过不去了,要找个哑巴?你找个哑巴,村里人怎么看咱家?你哥哥嫂嫂怎么出去见人?
    小菊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

    四天假,小菊休到两天半上就回店里上班了。他对老板说,她多上一天班,不要加班工资,但要求    老板给长青放半天假,她说她想带这个土包子师弟满街转转,见见世面。
    小老板黎勇说行啊,反正这几天生意也不好,我们两个人也能对付。
    小菊把长青带到江边去吃烧烤。羊肉串、牛肉串各要一大把,让长青放开肚皮吃。
    长青吃着肉串,疑疑惑惑地说,吃完肉串,你该不会把我领到江边没人的地方暴打一顿吧。我这个人从小没挨过打,我害怕这个。
    小菊说我为什么要打你?
    我冒犯了你呗。
    小菊说,吃你的肉串,别那么小心眼儿。
    吃完肉串,小菊把长青带到江北草滩上。那里有根倾倒的大树,根部在岸上,树身和枝桠在水里。他们爬过去坐在树上,吃着刚刚在咖啡店里买来的爆米花,很是浪漫。
    长青小心翼翼地说,我从没进过咖啡店,从来舍不得买爆米花,这东西太贵了。
    小菊说,我也嫌贵。我是为了招待你才买的。
    长青说,招待我?那你不打我耳光了?
    小菊答非所问:我大前天去了你们A县,在你家的棉花铺子做了一床上好的棉絮。
    啊!长青说,那你肯定见到我哥了。这么说,你愿意跟我哥谈对象了。
    小菊说,掌嘴,谁说要跟你哥谈对象了?
    长青说,不跟我哥谈对象,你为什么去我家的棉花铺子?我哥那人可敏感了。你可别伤害我哥啊。
    小菊说,吔,你家开的是棉花铺子,做生意就有南来北往的客,你哥要是敏感,那不累死了。
    长青说,问题是,我给哥哥发了很多短信,把你的模样你的神态描摹得清清楚楚,我哥只要扫一眼就知道你是哪个。
    小菊说,你个愣头青,真该打。八字没一撇,你倒敢出卖我。好吧,说说你哥哥。
    长青说,既然你见过他我就不说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人就是那么个人,家就是那么个家。入得了你的法眼,就试着谈谈;入不了你的法眼,我绝不敢勉强。
    小菊拧住长青的耳朵,说道,事情是你挑起的,你倒拿捏开了。
    长青挣脱她的手,一步跳到岸上,说,我不是拿捏。我哥是可怜人,你是天上的仙女,给不给他生路,全在你。
    他们回店里的时候,王翠萍恰好在那里。她是来洗头的。最近几年,都是小菊给她洗头,小菊不在,她就一直等候。她见小菊牵着长青的手回来,疑疑惑惑地说,你该不会勾引长青吧?人家还是个奶娃娃。
    小菊不理会她这个玩笑。她将她带上二楼,在洗头躺椅上安顿好,将水温调至适中哗啦哗啦喷淋在她的头发上。突然袭来的舒服感弄得她昏昏欲睡,眼见得就要迷糊过去了。小菊喊了一声王姨,把她吓了一跳。
    小菊说,王姨,这回,我要郑重请你给我当个媒人。
    王翠萍一激灵,清醒过来,问道:你看上了哪个?莫非真是长青?现在真的时代不同了,电视上经常报道姐弟恋,师徒恋,有个东北小伙,娶了个和他爸爸一样年纪的女人,还在电视上晒幸福晒恩爱,什么世道嘛!
    小菊说,不是长青而是长青的哥哥。
    接下来,她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小学教师王翠萍在听完小菊的讲述之后,很久没有发表意见,直到小菊把洗头的所有程序做完,并为她擦干头发,包上一条粉红色的毛巾,她才开口说话。
    她说,我最喜欢头上包条粉红色毛巾,女性化,温暖,性感。
    小菊说,别打岔,王姨。
    王翠萍说,我心里有点儿悲哀。你是个多么好的姑娘啊。这么勤劳,这么诚实,又不艳咋。怎么样,也不至于嫁个哑巴啊。
    小菊说,没什么悲哀。是我个人愿意的,又不是别人强迫我。我都想好了,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一天一天的过日子么!那个长庆除了不会说话,啥都不比人差,他的父母是非常善良的老好人,我若进了那个家,一点委屈都不会受。
    王翠萍说,你要问问自己的心,会不会一辈子对那个哑巴好。你可弄清楚我说的概念啊,是一辈子,不是一天,一月,或者一年,是一辈子。婚姻可不是儿戏。
    小菊说,我都反反复复想了千遍万遍了。我会一辈子对他好。我对自己有把握。
    王翠萍说,那好吧。你告诉我地址,明天我去他家看看,或许,我还会找借口在他家住上一晚。既做你的媒人,就要为你负责,毕竟,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

    第二年三月,小菊嫁到A县南门外吴家的棉花铺子去了。
    小菊是悄悄嫁过去的。没有告诉老板。也没有告诉家人。甚至没有带走行李,只带走了自己用过的理发推子和吹风机。
    王翠萍没有为她做媒。她去过A县吴家的棉花铺子之后,还是觉得小菊的选择有些不妥。她就很久没去“兄弟美发店”。等她再来洗头的时候,小菊不见了。她就知道小菊嫁了。
    随后有一年,王翠萍去A县城关小学观摩教学,忽然想起小菊。晚饭后,就一个人出南门到吴家棉花铺子探望。发现那里三间门面有一间改做了美发店。小菊正在聚精会神为一个时髦女郎做头发。她的腿边缠绕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娃娃。棉花铺子那边,长庆肩背着弓子在弹棉絮,一下一下的很用心,也很用力。王翠萍本来想过去坐坐,随后改变了主意,悄然离开了。


    作者简历:张虹,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文学著作12部。作品曾入选《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国年度最佳小说短篇卷》《21世纪年度中篇小说选》等。获首届吉元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陕西作协首届年度优秀作品奖、第四届特区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