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一天,和风细雨,一只喜鹊斜签着身体,飞过小区花园中白花灼灼的玉兰,绿意萌萌的水杉,落在十一栋十八楼顶层卧室飘窗的窗台上。我发现,它并不是要来这深蓝马赛克贴出的屋檐下避雨。沿着一米来宽的窗沿走了几步之后,它踱进了窗沿尽头凹入墙壁的一个小洞。小洞每层都有,目测长三十公分,深三十公分,高有半米的样子,有一点像从前电脑桌右下侧放主机的空柜。我不晓得设计师凭空规划出这么一个空间有什么用,这只喜鹊是明白人 (鸟),它已经衔来不少树枝与草根填铺其中,城之垣之,将小洞弄成了向着东南方向敞开的,能够遮风挡雨的巢。
我想卧室的主人未必知道,在他的卧榻之外,深夜已有一只喜鹊在酣睡,他白天去上班的话,喜鹊就成了房子的主人,在窗上回旋,鸣叫,散步,出恭,消化虫子,清理羽毛,悄悄占领了0.1平方米。
它大概也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闲人的书房动物,常在八十米之外热切地观察它,有时候,还会默默地举着望远镜———我的书房正好对应它向春天敞开的巢,我坐在书桌前,一抬眼,视线越过平板电脑的黑色脊线,就可以目睹这么一位好绅士逐日飞来飞去,趁着春光勤勉建设家园的姿势。俗话讲: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乡下人爱将喜鹊绣到红艳艳的缎子面上给新娘做嫁妆。我倒是觉得喜鹊的样子蛮绅士的,不仅是它穿的黑白“西服”,已近乎紫燕的“燕尾服”,它飞翔时从容迂阔的样子,也好过贼兮兮的布谷斑鸠们。对,要是跟随处可见的麻雀去比的话,它完全就是一个像模像样的白领,中产阶级,能够将啄来的虫子变成牛排与咖啡。
我记得在乡下,麻雀们搭窝,讲求的是随遇而安。在我们村东杉树林里,麻雀凭偷来的稻草缠出一个陀螺般的小窝,在里面放上两颗蛋,孵出一对肉奶奶的雏鸟来;它们也爱在屋檐下钻洞做巢,叼来的稻草在檐头飘飘荡荡,好像祖父们蓄留的胡子。麻雀的不拘小节,让我们掏鸟窝如探囊取物,摔碎的鸟蛋,玩坏的鸟雏,多半都是麻雀系的,阿弥陀佛……鸟雀之巢可攀缘而窥,但你去窥窥喜鹊巢试试! 它们会挑选高大的枫杨做巢,白杨进军我们公社之后,又代替枫杨成了它们筑巢的首选。高高的枫杨与白杨,枝干上举形成浓云一般的树冠,鹊巢编织在树冠的正中央,真是搭梯嫌梯短,爬树恨树长,就算你历尽艰辛爬到了鹊巢前,你向雏鸟染指试试? 我看过喜鹊啄死赤练蛇的视频,有一次,也因为抱住一只试飞掉到地上的小喜鹊,被两只成年喜鹊一直狂追交攻到家,关门坐地喘气,老实讲,记仇的喜鹊,就是住在树上的不高兴的鹅。
冬天坐高铁去北京,我喜爱的消遣,就是在车窗下,看华北平原上的白杨树,掉光叶片的白杨高大优美,删繁就简,一棵,或者几棵,或者成群结队,漫步沟渠原野。我常常想,每一棵树都像是一个汉字,它们组合起来,是在朝晖夕阴荠麦青青的田野上写诗。喜鹊们几乎在每一棵树上,都筑出了浑圆的巢。白杨树落下现成的枯枝,田庄的小麦秸秆光滑细密,喜鹊又是天生的建筑家,以一只机警的喙、一双灵巧的手爪经营这些好素材,营造成巢,鸟巢宽大、结实、周全,我想无论是暴雨闪电之夜,还是北风大雪之朝,喜鹊们都能安全地藏身其中,过着夫唱妇随的生活。冬天叶子落尽,鸟巢显现出来,有一点像科幻爱好者们脑补的飞碟的模样,堪堪嵌布在树冠的正中央。我常常想,喜鹊们是如何勘测新家的位置,将第一根树枝,用第一束麦秆,编写到树冠之中的呢———春夏的密叶会遮掩着巢。冬天来临,狂风摇动树冠,中央地带受力最小,也最为安全。鹊巢就像白杨树的“心”,如果说白杨是平原上的诗行,鹊巢就是这些诗行的“灵感”吧! 与麻雀们搭起的茅屋与草棚比较起来,鹊巢就像白领们在城郊买下的别墅与联排? 一些富裕而有文化的农民,现在由在村落里新修起来的房子,在平原深处,在白杨树下,也宽大结实,造型别致,这是人类中的鹊巢吧———与很多人的看法不一样,我觉得这些精心结构的乡村建筑并非伧俗,它们是美的,它们来自艰辛的劳作与纯朴的梦想,是由大地之中,树林之内生长出来的。
筑巢是为引凤,新房就是婚房。在营构出这么宽敞、明亮、安全,而又价值不菲的“鹊巢”之后,喜鹊君很快就结束了“单身狗”的生涯,有一天,我举起望远镜,发现在那个“主机柜”里,出现了一只新喜鹊! 两只喜鹊辨识度很低,新来后到不论,就是公母也不太能分别出来———跳到背上的是公喜鹊? 可我的运气,也没有好到窥见人家做羞羞事的地步呀。我大概的印象,是它们花前月下的时光其实是蛮短暂的。春光多么美,小区花园里玉兰开花后,接下来是秾李与樱花,碧桃与海棠,天气乍阴乍晴,一场春雨一层暖,阴寒的时候春雨千针万线,晴明的时候,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月光溶溶泄泄,黄鹂唱歌,布谷喊曲,青蛙都开始打鼓了。可是两位喜鹊君的心思好像并不在比翼齐飞谈恋爱,上下颉颃小黄片,闪电般的亲昵后,它们随即摊上了生儿育女的大事。一只喜鹊伏身在巢里,等着另外一只在花园中进食之后回来,在它的身腹之下,一定已经有几枚温热的正在孵化的喜鹊蛋。我看到它们在鹊巢里错身而过的场景,和热恋中的情人们不一样,它们的换班有庄严的亲密,像一个仪式。等到饱食虫子的喜鹊温柔地伏下身体,另外一只饥肠辘辘的喜鹊顺着窗沿小走几步,翅膀一拍,俯冲向虫声嘤嘤的花园。
母鸡将二三十只鸡蛋孵成毛茸茸的小鸡,大概是二十余天,也是在这样春暖花开的时节,母鸡孤单地匍匐在草窝里,偶尔嘀咕几声,母亲会端来一点清水与白米,它跳下来吃喝一毕,心急火燎跳回窠里去。公鸡可不会递个毛巾搭个手,它正忙着在外面榆柳树下,临幸它的妻妾。所以花喜鹊实则有忠贞的家庭观念,这个有一点像企鹅,企鹅夫妇中的一只在冰天雪地中孵蛋的时候,另外一只,已经潜入深深的海洋捕鱼,不久它们也会有皇家气派的换岗仪式。企鹅的衣羽,也是黑白交错,也有穿西装的绅士的做派,大熊猫不也是这样吗? 包括喜鹊、燕子在内,这几种打败了彩色相机的动物,好像都很讲秩序,有一点温而厉的样子。按列维—斯特劳斯的说法,黑白两色提供了二元的转换,这些动物也因此有一点中介与调节的神力,大概也正因为这样,喜鹊才被赋予了在神话宇宙里搭鹊桥的任务? 当然,我觉得,它们飞翔的样子,的确也有点像一座缓缓移动的桥。我们家乡有童谣说到喜鹊:“鸦鹊挑水桥上过,哎哟哎哟压不过!”它们一下一下挥动翅膀的模样,与挑担也是像的。
我的观察大概中断了一二个星期。清明节后,我回乡下去,第一是给祖父扫墓。一年未去,祖父的坟茔上长满了构树与芭茅。接下来是帮我姐姐的儿子在城里联系学校读书,姐姐生养了两个孩子,老大是女孩,已经高职毕业参加工作,老二是个秋丝瓜,从小磕磕绊绊,在乡下上幼儿园时,还曾从校车上摔下来过,姐姐一讲到这件事,就会哭。好在我的老同学们熟悉条例,援引农民工子女在城区就学的优惠政策,让这小子有了在城区初中读书的机会。姐姐为照顾儿子读书计,又想在城里买房子,拉着我去看了好几个楼盘。到底是住在乡下楼房里,每天开车半个小时通勤,还是在城里买个单元房,朝九晚五,超市菜场,正儿八经地过城里人的生活? 姐姐与姐夫都很犹豫。姐夫黑西装白衬衣,打着领带卖保险,姐姐一身深蓝工作服在一家传感器工厂站流水线。我不太敢劝他们做陶渊明,也实在不愿为李嘉诚们当说客,其实是两难。犯难时会想起那只在早春时节,跳上我家对面窗台的喜鹊君,轻轻松松就开辟出0.1平方米的家园,在此之前,它在乡村高高的枫杨树上,也有另外一个宽大而坚密的鹊巢吧,它出生、长大的地方,它的兄弟姐妹,它的家,它的故乡。
回到武汉,已是五一劳动节前后,我在书房里向着十三栋举起望远镜,果然是又惊又喜! 那对辛劳的喜鹊夫妇,已经孵出了自己的孩子! 两只大喜鹊在窗沿上的艳阳里散步,在鹊巢里,却还有鸟儿的影子在晃动,我将镜头移过去,一只,两只! 两只小喜鹊,黑背白腹,跳跃在柔密的细枝与草叶上,偶尔向上扑动着翅膀,在半米来高的空间里勇敢地鼓翼试飞,原来外面的父母并不是散步,而是在为它们掠阵。看来,喜鹊爸爸与喜鹊妈妈轻松搞定了二胎任务,小喜鹊比小鸡与麻雀要长得快,穿衣带褂,立脚展翼,不久它们就会由窄窄的巢里俯冲出来,奔向花园里正在孳生的蚯蚓、蜗牛、蚊蚋与毛虫吧!
小喜鹊快快长! 拒绝早教,也别上培优班! 学会飞翔与捉虫并不难! 经过一个夏天的练习,说不定,你们也会由喜鹊界的跑男之类的综艺比试里脱颖而出,得到七月初七去银河上搭鹊桥的游学名额,与牛郎织女这样的大明星拍鹊桥仙的全家福呢!
2016,5,16,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