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的都是好年景”,这是父亲的一句口头禅。这句口头禅伴着父亲走过了七十四年的生命历程。每当我工作遇到困难,生活中遭受苦难,跌入情绪的低谷时,我常常用这句话劝慰自己,正是这句话帮我走出低谷。
父亲离开人世的那一瞬间,永远刻在我心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刻痕反而越来越深、越来越清晰。至今想起来,我的心还在一阵阵作痛,在一滴滴滴血。
父亲身体一直很硬朗,很少有头疼脑热,几乎不吃药不打针。父亲去世前的几年,收拾后院时,搬石头用力过猛,患上疝气。母亲让他做个手术,我也劝父亲彻底治疗,他坚持不做。父亲很固执,很倔强,自己定下来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母亲和我们实在没有良方,只好无奈。父亲后又患上了老年性便秘,每每要蹲上很长时间,十分艰难,很是痛苦。然而父亲只是买点药,就是不肯上医院。父亲从小受了苦,一生很紧细。一方面怕到大医院花钱,另一方面怕给儿女添麻烦。这两样病一抗就是几年,一直没有上过乡医院,更不要说县里省里的大医院。
父亲去世前的半年,不仅便秘越来越严重,而且饭量越来越小,吃进肚里的东西肠胃也不能好好接受,原本不胖的父亲更显得消瘦了。其时我和妻子在乡下初中教学,儿子还不到两岁,经济很是拮据,常常捉襟见肘。我担任着学校教导主任,不仅要工作还要照顾小家,每周回家看望父母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炕边没暖热,没说上几句话就骑着自行车一溜烟逃离了村子。
我那时不仅很粗心,说实话是根本没有父母的心。母亲几次欲言又止,我竟然没有发现。秋忙假后,我发现父亲吃得更少了,颧骨明显高了,人瘦了一圈,花白的发须更显凌乱。我问父亲怎么回事,他总说:“好着呢,人老了,活动量小,饭量自然就小了。”“你好好工作,把娃照顾好,我没事。”我和母亲硬逼着父亲到县医院检查,医院让回家调养。我坚持要带父亲到省城西安大医院,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眼看着就要进入腊月,年的脚步一天天迈近,父亲执意回到了家。
我是一个不孝的儿子。当亲友问起父亲的死因,我羞于开口,因为我并没有带父亲去大医院,至今我也没有弄清楚父亲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多年来我常常责问自己,为什么当年没有带父亲到大医院去检查,就是治不好,最起码也能弄清父亲死于什么病。那些年农村教师工资低,儿子小,自己经济拮据,加之受父亲影响,撂不下学生。多年以后每每想到这件事,我很愧疚,觉得愧对九泉之下的父亲。“要知父母恩,手上抱儿孙。”我的儿子一天天长大了,作为父亲,为了儿子我不惜花钱,不惜劳神,不惜受苦劳力。我又想到了父亲,父亲为了我舍得一切,我为什么就不能为父亲放下一切?这又应了那句古话,“一个老子能养十个儿子,十个儿子养不了一个老子。”乌鸦反哺,我竟然不如一只乌鸦。我的眼泪又涌满了眼眶,簌簌地落下。
我不是一个好儿子。那时我担任学校的教导主任和初三毕业年级两个班的语文教学。父亲弥留的三十多天,他还要我坚持上课,不要耽搁了学生的课程。现在回想起来我竟是那样的傻,怎么就没有挤时间在家多陪陪他,为父亲尽最后一点点孝道,那样我的心也许会得到一点点安慰。这成了我心里永远的痛,成了不可治愈的伤疤。人到中年之后,这痛时时发作,像针扎心脏一样痛。这伤疤时时发炎,像一把盐撒在了伤疤上疼。这让我痛苦不堪,时时遭受良心的谴责和精神的折磨。
年关一天一天近了,父亲的病情忽然好起来。腊月初三,我们给父亲过了一个再也简单不过的生日。一碗长寿面,一杯清茶。父亲异常高兴,母亲却满脸愁容,她说父亲的脚越来越肿了。
腊月二十四,我特意烧了好多热水,仔仔细细地为卧床多日的父亲擦洗了身子,掏干净了肛门。父亲满眼泛着微笑,舒坦坦地躺在炕上,哼起来秦腔《龙凤呈祥》中书堂合婚刘备一段,他高兴地说:“舒服多了,上下通活了,看来我能过年了。”在父亲面前我强装欢笑。背过身,眼前一片黑暗。过了两天父亲病情急剧恶化,大哥设法搞来几瓶高蛋白,奢望着父亲能熬过年。
腊月二十八中午蛋白也打不进去了,我们彻底绝望了,后半晌父亲几乎没有了知觉。夜幕降临,严冬的夜格外漆黑,黑得有些怕人。我手搭到父亲鼻孔前,父亲还有一点微弱的气息,白炽灯昏黄的光,让屋子更昏暗。父亲干涸的眼睛忽然一亮,仿佛即将燃尽的油灯注入一点油后又有了一丝光气。努了努嘴,想要说什么,我俯下身子,耳朵贴在父亲嘴边。父亲含混不清的话语,我似懂非懂,我终于听明白,“娃,回来了吗?”父亲艰难地问道。父亲是问他的大孙子、我的大侄子回来了没有。我趴到他耳旁,大声地说:“明天回来。”他又问:“还有几天过年?”“明天是除夕,后天就过年了。”我的话未落音,父亲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了,从此父子阴阳两隔离。想起来我十分后悔,我当时如果不如实告诉父亲,也许父亲会努力地活过年,我的话让父亲精神松懈了。父亲还是没有熬过年,父亲的脚步被挡在新年的门槛之外。生命有时是坚强的,有时是脆弱的。生与死只是一线之间,一瞬之时。
除夕傍晚,我一个人陪着父亲。新年的鞭炮此起彼伏,整个村子都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新年的鞭炮点燃了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村庄,炸醒了春天。炮光闪闪,犹如一朵朵绽放的花儿,整个村庄沉浸在新年的喜庆之中。我停住了哭泣,放下痛苦,静静地陪着父亲度过了人间最后一个除夕。窗外天空月明星稀,星星和月亮有点消瘦。地上寒光一片,冻得严严实实,门前地里冬眠的麦子打着鼾声。村边祖坟上的古柏睡不着觉,絮絮叨叨讲述着陈年旧事。那夜我一眼未合,不时为父亲上香,不时为燃灯添油,让父亲享受着人间的香火和亲情。坐在父亲旁,陪父亲说着话,聊着天,听父亲唠叨陈芝麻烂谷子,听父亲唱上一段秦腔《烙碗记》:“上边埋着我的父,下面又埋刘子明……”
父亲是小有名气的秦腔演员,“文革”中备受折磨,他生性耿直,从不陷害他人。父亲十分节俭,吃饭时,地面上撒下一星点馍花,父亲总是小心翼翼地捡起,轻轻一吹放进嘴里。上小学时,我鼓足勇气说想要一支英雄牌钢笔,谁知父亲马上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了我。二哥结婚,父亲将自己补发的“文革”中四年零三个月工资全部拿出来。父亲为了儿女舍得,不仅是金钱,甚或是自己的性命。我们做儿女的,为父母又如何?我惭愧的眼泪又簌簌落下。
我常常梦见父亲。遗憾的是梦总不长,很快会醒来。于是我奢望做一个长长的梦,那样,我会和父亲多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