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当笔者走进泰州学政试院,徜徉于溱潼古镇街巷,那幅“雁翅照壁”上的青石浮雕“观榜图”,那些“明经取士”“为国求贤”的匾额和考棚考舍,还有呈现“鸾凤和鸣”“高山流水”图案的砖雕仪门,都给人以重教崇儒、肃穆祥和之印象。而更让笔者感触深刻的,是几位与这里有着不解之缘的文士贤达。他们或孜孜以求内心的快意,或儒雅豁达、方圆有度,或狷介自持、砭清激浊,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留存一方厚重、一种意趣、一抹隽永的香。
一
泰州学政试院,清朝时是江苏学政主持院试的地方,也是保存较完好的古建筑群之一。推门进院,一副楹联意趣横生:
何物动人,二月杏花八月桂;
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
是啊,究竟什么能撩动我们的内心呢?在如此凝重的考试院,这副楹联轻盈地描绘了这样的画面:二月盛开的杏花、八月飘香的桂子。而三更阑珊的灯火、五更喔喔的鸡鸣,也成为士子在追逐美好的小路上,一种外在的督促、内在的自醒。
科举时,二月会试,八月乡试,金榜题名称为“折桂”,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是极为荣光的时刻。这副楹联正精当地描绘出士子怡然自得享受杏花拂面、金桂醉人的场景,以及在漫长的日子里独倚南窗的孤寂。
在学政试院笔者看到,这里有东、西两座考棚,考棚号舍以砖墙相隔,各高1.8米、深1.2米,供一名考生使用,考生入场后,几天里作答、食宿均在此处。鸡鸣即起,关锁答题,为取功名,士子们不可谓不苦。其实,渔樵耕读,哪行不苦?但哪行又会没有自己的收获、自己的快乐?关键在内心是否存有“二月杏花八月桂”的悠然意韵,藏着“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自得达观。
这副楹联出自清代学者彭元瑞之手。彭是南昌人,以文学被知遇,目录学功底极厚。纪昀为《四库全书》总纂官时,彭即为十个副总裁之一,与纪并称“南北两才子”。史载,乾隆曾宴见词臣,出半联“冰冷酒,一点水,两点水,三点水”,彭即席对曰:“丁香花,百字头,千字头,万字头”,其才如此!
彭元瑞官至工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在朝有“智囊”之称,地位不可谓不尊,但依然孜孜不倦,抄书140余种、数千卷,并著有《经进稿》《恩余堂稿》等文稿。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我想,彭元瑞此时的问学,或已超越自身功利的层次,成为追求杏桂之意的人生趣味、内心自得。
清朝时,有个考生叫黄章,他102岁参加乡试。黄章在提入考场的灯笼上写有“百岁观场”四字,由曾孙为之引导。面对围观的考生,他风趣地说:“我还不到科场得意的时候,108岁才是我的好日子!”
今天,我们已无从知晓黄章老人彼时的心境,但唯一让我相信的是,他走进考场时一定是快乐的,他的内心不再有多少功名的羁绊,而更在意春风杨柳、绽满鲜花的一路风景。
二
在泰州市姜堰区溱潼古镇,有一处叫绿树院的景点,一棵古槐,生于唐代,距今已逾千年。如今这里香火缭绕,人们或望大富大贵,或求“与槐同寿”,“蚁穴南柯多少梦,浑忘花落与花开”。然而在此跪拜人流中,笔者却发现了近代书法家于右任的过往身影。景点围墙的一块展板上,记述着这样一段轶事:
于夫人生性好佛,婚后多年膝下无子。1920年(民国九年)的一日,夫人提出拜送子观音,以续于家香火。于右任身为近代学者、教育家,创办有复旦大学、上海大学等著名高校,如何会去信佛?但为了迎合夫人,便陪夫人从沪上来到溱潼。
次日凌晨,于右任夫妇手捧香篮上香跪拜、磕头祈祷,同时应方丈之邀,于先生留下“高山来好月,青天养片云”的墨宝。
说来奇怪,于夫人自溱潼降香许愿后,次年即诞下一子,夫妻如何高兴,无法形容。然而,烧香拜佛一事,却无关先生信仰,只为一个情字,只随一个雅字,可谓儒雅豁达、方圆有度。而此种个性,还在副总统的竞选中得以展现。
1948年,南京召开国民代表大会选举总统、副总统,于右任参加了副总统的竞选。选举前,长于书法的他在屋内摆一书案,置文房四宝,凡代表来访即送“为万世开太平”条幅,以声望和笔墨作为竞选之依托。
与于先生做法大相径庭的是,有的竞选者给代表提供汽车,有的包大旅社、酒店供代表享乐,也有的天天摆酒请客……投票首日,于右任即出局,但次日投票,于依然准时出席,以至于全场代表起立,掌声10分钟不息。于先生虽未当上副总统,但其恪守原则、清正儒雅之秉性却被奉为做人的典范。
在溱潼古镇一大户人家的仪门之上,笔者见到了一组“四时行乐”的砖雕,“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其天人合一之境界、顺天应物之意趣,悠然陶然。追逐天地人物之和谐,恪守人格良知之律条,或许,许多过往,值得我们思忖。
三
溱潼古镇小溱湖巷7号,是一幢建于民国初年的中式小楼,大门高悬的“高二适故居”门额,由红学家冯其庸亲笔题写。
高二适,当代学者、诗人、书法家,上世纪60年代曾任江苏省文史馆馆员。他因当年与郭沫若展开兰亭序论辩,闻名全国。这场笔墨官司也成为中国文坛的一段佳话。
资料显示,高二适并非溱潼人,此处也非高先生的宅第。1903年,他出生在离此5公里的小甸址村庄,后与古镇一家百货店老板的女儿结为伉俪。此后,高常居岳父家,白天闭门苦读,当窗临池,晚上与岳父诗酒唱和,研读经史。
小楼之上,一张书案依然在静静等待远去的主人归来,书案也成为“纸堆成冢”的见证。高二适所以能成为“当今草圣”,与其勤奋不可分,他曾说,搞书法艺术非纸成堆、墨成山,是见不到功效的。
1964年,南京发现王谢墓志,这是书法研究的一件大事。时任中科院院长的郭沫若亲来南京考察,鉴于出土的东晋墓石拓片的书体与兰亭序笔迹迥殊,发表文章认为兰亭序并非王羲之的亲笔。
对此,高二适持有不同看法。他翼翼拟定《兰亭序的真伪驳议》,援据坚确地指出,兰亭序为真非伪,但文章一直未能发表。为此,他写信向其恩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章士钊求助。章士钊随后致函毛泽东主席,希望得到他的评鉴。毛泽东支持打这场官司,认为“笔墨官司,有比无好”。《兰亭序的真伪驳议》和《兰亭序真伪之再驳议》等文章随即发表,高二适也由此被称为“学者中的奇男子”,概在学问精深之外,还有一种追求真理的品性与勇气。这正如其在《兰亭序的真伪驳议》中所言,“吾素不乐随人俯仰作计”。
岁月悠悠,一切仿佛过眼烟云。然而,这些文人及其遗留的印记,却如醇醪,历久而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