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椿树(作者/郑 媛)
作者:文章来源:发布是时间:2017-09-22 01:34字体大小:【大中小】
严冬横扫过村子的时候,路上的泥坑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白天的路暂时不泥泞了,这会儿又全上了冻,裂开着,像被点了定身咒。人走在这土路上,路面硬邦邦的,实在的很,脚在棉窝窝里舒展着,两手捅进棉袄袖子里,低着头赶着路。
霜还没化,门口的柴禾堆上抹了一层如粉的东西,白白的透着凉。
灶房里,水缸掀开,水面上一层厚厚的冰,母亲敲开冰层,舀了半锅水,灶下火升起来了,烟冒起来了。
锅台化了,水缸也化了,整个屋子也化了。
太阳出来了,白白的散着光,照在刷着绿油漆的木窗棂上,有几个铁窗杆子起了皮,生了锈,瓦房上的烟飘起来,又散了,看不见了,飘到村外去了。
太阳越发的亮了,红润起来,门口泥坑路上的薄冰开始化了,村子也化了。
家门口的椿树老了,在冬日里打着盹,谁也叫不醒它。
男孩子过来撒尿,树皮上冒着热气,它不醒;猪过来拱了根下的土,它不醒;女人们在树下聒噪地你一句我一句,也叫不醒它。
风吹过椿树上黄色的一串串果子壳,沙沙地响,它打着瞌睡,那沙沙声是它的呼噜哩。
我穿着棉布鞋,棉背带裤,对襟的花棉袄,端着方凳子坐在门口的椿树下数着玉米粒,算着老师教的加减法,两个小手冻得通红,肿的像没长大的红萝卜。
母亲把羊牵出来了,羊啃着墙角的干玉米杆子。猪也出来了,一摇一摆的,像是将军喝醉了酒,哼哼唧唧的在门口地里拱着土,冻裂的土地被它犁过,地上一个又一个小坑。
这颗臭椿树,我见得它的时候,它便高过家里的瓦房了,不知是它来得早我那时还没有记忆,还是它真的早于我出生就来到这块乡土里,这都不得知了。我、妹妹,加上隔壁的小花姑娘,三个人也抱不全它。它又高又大,高过瓦房顶的时候,又把枝丫分散开,一层一层地把门口捂住了。它又长在我家老屋和隔壁家门口的中间,因此,两家前院的厨房和门口空地,就被它一个给占完了。
正月里。
我围着椿树转圈,正三圈,反三圈。母亲说,大年的初一、十五,绕着椿树转圈,能长得和椿树一样又高又直。
“椿树椿树你为王,你长高来我长长!”
我稚嫩的小手摸着椿树干裂的树皮,欢天喜地地转着,转完了,跑到母亲跟前,“妈,我转了,还念了口诀哩!”
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系着围裙,乐呵呵的,捋了捋耳边的短卷发,摸着我的头:“我娃就是长高了,是咱村最高的女子哩!快去灶里添把火,一会子炸果子吃!”
我和妹妹小手捏着面果子,捏成花型的一个个,黄津津的面团变成一个个香脆的油炸果子,父亲在灶下把火烧得通红,火光照耀他的脸,他的脸也变得红起来了。
炸完了面果子,肚儿也吃得饱圆,我和妹妹拿着红蜡烛,去给前后院点灯。
前门两边各一个,楼梯口两个,后院门两个,甚至家里的水缸旁、粮柜旁也要蹲上红蜡。院子的小花园也要点上。母亲说,红蜡点到哪,哪儿就是满的,福就满到哪里。我给椿树也点上了,细竹签插进土里,一圈红蜡烛围着它,红烛闪闪,椿树发着光,它还没醒,还打着盹,可是我知道,它在梦里会保佑我,保佑我越长越高。
初一的早上,我在梦里,就被鞭炮声吵醒,眼睛睁开,是母亲在炕沿放的新衣新鞋,蹬了新鞋跑出去,顾不得讨压岁钱,先跑去看我的椿树,再口里念念有词,跳跃着转了椿树,这才跑到炉边,一家人围着桌子,吃着母亲煮好的饺子,再在锅底捞起沉底的饺子,嘴巴里却吐出一枚硬币来,吃了包着钱的饺子,那定是最有福的人了,母亲年年给我和妹妹还有父亲碗里捞着福饺子,我年年转着老椿树,成了家里最高并且最有福气的娃。
正月十五里再转了椿树,年就没有了。迎来一场又一场的雨,春天短暂,家乡的冬天似乎过了就是草长莺飞的夏天,春天短的似乎分不清它与夏天的界限,一晃就过去了。
鸟儿飞了。燕子回来了,进进出出地垒着窝。麻雀也在树下跳着了,虫子飞着,扑进眼里,眯了眼睛,眼泪就淌出来了。那会儿,村子是安静的,朝霞温柔地抚摸村子的屋顶,从屋顶到藏着泥巴的墙角,到村边水渠边上的那排老杨树,到村外地里的苹果树和梨树园子,唤醒鸟儿,唤醒麦垛,唤醒门口篱笆上的牵牛花,唤醒后院嗷嗷叫的小猪崽,唤醒门口低头啃草的羊儿……,老椿树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红红的叶子星星点点,自阳光里叫着,几朵白云飘过来,落在瓦片上,天空悠悠的,又高又远。
椿树发着红色的嫩芽,灰色的树枝还渗出透明的胶来。因为它不香,叶子也不能像香椿那样入菜,它这样被“冷遇”着,却也不吭不响,在无人顾及中长大,绿波粼粼的撑开了一片天,叶子也越来越密,细碎的红叶逐渐转绿,夏天就来了。
房檐的麻雀开始生出一窝蛋的时候,麦子就快黄了。大人们在田间地头忙碌,母亲和父亲领着外地来的麦客去收那十来亩的麦子去了,我和妹妹小,帮不上忙,也无人监管我们姐妹俩,母亲便锁了门,发给我五毛钱,并再三叮嘱让我看好妹妹,就在椿树下玩耍,切莫跑出这家门口。
我装了五毛钱,买了两根冰棍,和妹妹依偎坐在椿树下的干草上,毒太阳被椿树挡住了,滤下沁凉的风,妹妹跑的一头汗,额前的头发一缕一缕贴着,怕冰棍化了,又怕冰棍一会就吃完,我俩小心地舔着,雀儿从枝头跳到屋檐上,又从屋檐跳到脚下,衔着土缝里的麦粒儿。
夏天的时候椿树上总住着两种虫子,一种是像蝴蝶一样的小蛾子,胖乎乎的肚子和腰身,披着一双披肩一样的翅膀,翅膀外层是黑色的,里层却是红色的,还有像七星瓢虫一样的点点,像是浓妆重彩的新娘子,小孩子大人都叫它“花媳妇”。有了媳妇,自然也有了老汉,老汉是种丑陋极了的小虫子,指甲盖一般大,灰黑色的外壳,细短的四肢,慢吞吞地在椿树上爬,爬着爬着,掉下来,又慢慢地往上爬……
“这花媳妇怎么找了个这么丑的臭老汉!”我常常这样想,可他们却自顾自的过着小日子,这椿树,似乎就是他们的天堂,倒是和谐得很哩!有时候花媳妇趴在老汉背上,我喊了妹妹来看,“花媳妇背老汉喽,花媳妇背老汉!”我和妹妹笑得咯咯响,空气也格外透亮,天上的云也透亮,椿树也一拍就会透亮地响似的,日子就这样透亮的过着。
麦子收了,玉米也收了,等粮仓满满的时候,就是秋后了。椿树下就热闹了。
东头的大爷拿着烟袋锅来了,蹴在树下,汗衫搭在肩上,西头的奶奶驼着背,抿着没牙的嘴也过来了,婶婶们手里拿着织的毛衣,纳的鞋底,围着圈坐在树下,家里的小凳子都挪出来了,还不够坐,叔和婶子们就拿了两页砖头垫在屁股底下。
“户单四号今年种上没马达哩!”
这是村里男人们的话。
“你看这棉窝窝用红绒面还是黑绒面呢?娃都初中了,红绒面娃嫌亮不?”
这是村里婶子们的话。
我家的那头老母猪,安逸地躺在土地上,一窝十几个小猪崽儿,粉嘟嘟,毛茸茸地钻在母猪肚皮下拱着奶。有几个调皮的小饿鬼偶尔下口重了,咬的猪妈妈生疼,老母猪猛的翻身起,用长的鼻子把自己的儿女推到一边去,小猪崽们不依,哼唧着,母猪又躺下了,怀里小猪崽又把头挤在一起吮吸着。
“建呀,你屋这窝子猪娃,可赶上好价钱哩!”大爷们用烟锅子敲着鞋底,眯缝着眼睛给父亲说着,脸上的皱纹温和的堆起来,泛着黑亮的光泽。
“谁也不比建日子过得美呢!”
“就是,勤快得很!养啥成啥!”
村里的婶子们也应和着。
日头从椿树的叶子上,溜到椿树的腰上了,树干上流出的胶闪着光亮,这透亮的日子里,悠悠的过往着,在父亲粗糙的手掌里,在母亲每天小跑一样的脚步奔忙里,透亮地,无声地过着,流淌着。
椿树不说话,我知道,它都看到了,要不它咋托梦给我,要不它怎么让我这么快的长高哩!
树下的孩子叫喧着,震得椿树叶子哗哗的掉下来,母亲说,“房顶都要掀起来了。”风起了,雪来了,大雪把村子盖上了,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老椿树打着盹。
孩子们喊着“各回各家,两头开花。各回各家,各哄各妈……”也叫不醒它,它要睡到来年春天呢!
村里的孩子都各奔东西去了。
我常想着那棵老椿树,并不完全属于我的老椿树,想着花媳妇,想着树上的老鸹窝,想着树上猫头鹰夜里发出的叫声,常想着如椿树一样默默的村人。不起眼,没有香味,因为没有香味,所以不被重视,所以也更自由自在地活,自由自在地长。不畏寂寞,在春夏秋冬里自给人一片荫凉,在这片土地默默耕耘,默默收获。
偶尔回村里去,看不见老椿树了,却是村人们平常的问候:“媛儿回来了,可多日子里不见媛娃了哩!”
“嗯,回来了,叔。回来了,婶。”
是的,我回来了,我的那棵老椿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