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云
陕南巴山的川道子,是水暖地界。所以多水田,长水米、莲藕、荸荠,长饭米,也长酒米。长酒米的地方,田多,生活讲究。酒米是做米酒、糯团子吃的,供过节、人客打发。多田的地方,多水,水田皆傍河,或河溪从半山落下,水田从山脚向山上绕,水有多高,田就有多高,田去接水,水来迎田;山上的水田,是一层层的梯,帮助稻米、莲蓬与山比高。川坝子里的田,是镜面,敞给太阳读,敞给雨露读。想想,清水泡的,大太阳晒的,雨露滋润的,那样的生活何等地高级了。
草蟹长在河岸的草棵棵里,它们无拘无束,吃着清水滋养着的草,草棵子间的微生物。我们肉眼看不到的世界,草蟹能看见,它们突出的、尖尖的一对小黑嘴儿的眼,看见食物的游尘在水间浮,在草棵里穿行,那些简单的生命体,是草蟹的美味。
草蟹长在青山绿水间的水田里,河畔里,整个夏天直到秋初,草蟹都是在有水的地方疯长。在清水的河里,夏天能看见它们斜着身子,在水间,在草棵子间,划着水中的波,吐着细小的水泡儿,寻找着它的食物。其实,那样的季节一如我们人,很容易找到入口的东西,一把叶子,一盘藤子,一抓水草,都可以与珍贵的粮食一起,经火,经油,化作美食。草蟹,基本在一生的过程中,以食肉为主,如果没有疑问,那些悬浮的微小的生物,当然是以肉食的形态进入草蟹的食谱的。一个雨后天晴的午后,在浅水里,可以看到草蟹在半悬浮的状态下享用一只小虾,或是一只小白花子鱼,样子有些像是太空用餐,那些虾、鱼,基本上还是处在幼年时期,它们被雨击伤了,或被河里的浑水呛晕了。
草蟹在一些时节,会食用水湾里那些一生都长在水中的水草。它们食用水草的嫩尖儿,或水草身上的绒毛,以及某些水草身上瘤生的小刺节儿。这样的时节,当是在春天和暖之时,或夏天植物饱含水份、浸透阳光之时。余下的时节很难发现草蟹对植物类食品感兴趣。在水界,我看到的草蟹们,生活优裕,富有蛋白,自由成长。
时至今日,我故乡的农业仍然蓬勃,整个春夏秋地里都长着能吃的稼禾、菜蔬。劳动的人们,把汗水洒在田地上、园子里,心思也就洒在泥巴里了,他们不让土地空闲着,种出一年四季的念想。他们觉得这样才叫活着,日子才旺相。印象最突出的水田,比如秋山脚下八角庙一河两岸一千多亩的水田,春天小麦、洋芋蓬勃,夏天水稻、莲藕深绿,秋天白菜、小水红萝卜水灵。在靠近河岸和山洼的一些泥脚深厚、从而驻 水也深的明清老田,以种植酒谷即糯稻为主,这样深水的田也引进了稻田养鱼。从县鱼种场运来的小白翅子、小草鱼、小花莲们,以及小鳝鱼们,与水稻一起生长。草蟹从河里,经堰水,进入水田,进入它们宏大的渔场,它们似乎比田里的鱼生长更欢,原因很简单:食物比河里更加丰富。
稻田的鱼,就叫稻花鱼。它们吃稻田里的浮生物,吃水草,高级的是,它们吃风吹过后落在水面上的稻花。鱼们进餐不叫吃,叫喋,透着畅意。我时常在水田边看鱼如何进食,一早一晚,是鱼们讲究的主餐,游动快速而欢畅,在人眼看不清的瞬间,鱼已然将鲜美的食物喋进口中。有些鱼十分夸张,呑下食物后竟然也如我们人一般现出咀嚼相,小小的鱼尾配合着拍打出细小的水花儿,像我们人吃饱了用手拍打肚皮。
一寸多长的小鱼秧子,与稻子的生长周期相当,稻子收割时,鱼也正好长到五寸多长,乡下话叫一拃长。新米,嫩鱼,做活的人,每到此季尽可以享用鱼米大味,米香与鱼鲜,透着生活难得的畅意。我也曾有幸享用过,新米不用说了,稻花鱼的香浓至今不忘,世上再美的鱼,应当都是不及食用稻花长大的鱼罢:它们与粮食伴生,有粮食的清香与品德,肉质鲜美而可以大口咀嚼!
清水与农家肥合作成全了新的粮食,它们的余兴成全了鱼与草蟹。秋天,八角庙的大水田坝子在收获稻米的同时,也收获了成担成篓的稻花鱼,顺带也收获了草蟹。水田里的草蟹来自河流与山溪,却比河里的蟹长得更加圆大、肥硕。在老泥深厚的田里,拳头大小的草蟹极易得见,它们颜色发黑,一如老泥,在日光下发亮,显见得生命力旺盛。
我喜食草蟹,得益于早年我父亲的嘴馋,他在秋天会带我们兄妹下到河里去,或到水田里去,捉草蟹:几乎不能说是捉,而是捡,是拾,太多了,我们可以从容挑捡。拳头大小的草蟹,在我们家的油锅里,变身金黄,经我父亲手烹的草蟹,蟹黄、蟹肉与蟹的手脚都可以清脆入口。另一种吃法是用麦面裹着油炸,炸透了,成整地吃,如食肉饼。
草蟹以青黑为最佳,其腹生绒毛者为最优。父亲说,草蟹吃圆不吃尖,腹圆者为雌,尖者为雄,八月吃雄,九月吃雌。吃时以姜汁、蒜泥、小磨香油、芫荽佐之,这是乡下很讲究的吃法。我少年时代在巴山深处秋山脚下的八角庙生活时,夏天与小伙伴们下河泡澡,间或也捉一只草蟹戏玩,取其手脚嚼吃,乡下有一说法,小儿宜食蟹脚,长力气,能走长力。
这些年吃厌了远道而来的大闸蟹,每每想起巴山乡间的草蟹,与大闸蟹不输。在城市生活累了,总会找机会回到乡间去,看清水在河里流着,水草随性地在有水的地方长着;夏天的田里鱼稻伴生,也能看到草蟹成建制地巡游它的渔场,便想起秋山红、金风爽之类的词句:草蟹肥了,可以大解乡愁之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