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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青衫磊落险峰行

作者:康程翔文章来源:发布是时间:2022-02-18 18:00字体大小:【


 南江河的两岸有一种石头很光很平整,没有一个小孔小眼甚至连纹路都没有,却一揉就碎了。

这是个怪人,从来不穿草鞋,只穿布鞋。

清早,空气不冷。刻有勾头滴水、扇面瓦当的影壁后,县长坐在太师椅上抽着兰花烟,默不作声,看着天上砸下迟来的雨点,嗤鼻,烟斗一抖。县衙接官厅被一伙自称“天兵”的川匪烧了,为数不多的青砖房又少了一间,街上寥寥的人围在残垣下面面相觑,一片咒骂咋舌声中有人干脆地长吁一声“哦豁”,这人长得排场,剑眉星目,歪着头手往长袖一插比看热闹的众人更像个看热闹的,殊不知他是衙门里当差写字的。

“穿布鞋的来了嘛。”

“我有名字,巫尘,轻尘栖弱草,和光同尘的尘……望尘莫及的尘。”

那人笑道“不就是灰尘的尘嘛。”巫尘不语。

巫尘住在另一间青砖瓦房,于朝阳门外文昌宫魁星楼里的三山书院县里有钱人家全部搬走了,三山书院便闲置了。其他房间都码放着杂物,唯东厢房是一大间昏暗通敞的地方,墙面上保留着残余的丹青墨白的彩绘,房顶烂了个窟,石板压不住茅草也吹跑了,风穿堂而过。灯丝维持着仅剩的油腻絮状物扭扭捏捏,巫尘躲在铺盖里用松烟研墨,四周放着些不知名的书籍以及他堆砌在纸上的文字,如“赌书消得泼茶香”“拣尽寒枝不肯栖”之类。他冻得爬起来在火塘里木炭的灰烬里摸了个洋芋吃了,吃完觉得不够,可再摸却怎么也没摸到,于是跑到灶屋去找才发现刚刚吃完了最后一个。他爬回床上却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了,便起身坐在门槛上煞有所思。

巫尘决定给有小孩的家庭上门教书,教一天换一天饭吃也算是自食其力。他暗自窃喜堂堂正正地解决了吃的问题又能造福乡梓邑人,做了两全其美的事,认为自己胜似诸葛亮高明,于是兴致勃勃地挨家挨户去问。起初一户姓张的答应了,说“添双筷子事小,娃娃识字事大。”这样的态度让巫尘很兴奋,立刻表示“我一定用平生所学,尽微薄之力。”两人在饭桌上约定到第二天开课,谁知第二天巫尘早早地来了却吃了闭门羹。张姓说“我思虑再三,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家这女娃娃没有劳烦先生的必要了,并且我们家也不是每顿都有白米饭。”分明是搪塞,巫尘挥袖而去。不料这样的冷水接二连三的被泼了几回,无奈囊中羞涩,不得不先填饱肚子。他走到一户姓赵的门前犹豫不决迟迟不敢扣门,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试一试,正准备敲门,门自己开了。开门的是赵家媳妇,这人曾是巫尘青梅竹马,以至他有点不敢直视这赵氏的眼睛,进门那赵老二便邀请他坐,讲明了来由,赵老二笑道“只要不嫌弃的话。这让巫尘感到柳暗花明。赵家人的确实诚,他在这里教了十来天,教的《楚辞》,讲得眉飞色舞,那赵娃娃却是摇头晃脑无暇及此,他更好奇窗外的蓝天白云和地上的蚂蚁。有天大家都围在火塘边上,巫尘讲述了张家和其他那些人的事,讲他们是如何的欲盖弥彰,并称那是伪善,亏待了孩子。赵家人环视一笑。赵老二说:“我说个直话,镇坪这地方庄稼一般,尤其是这两年种了还不够自己吃。你去背盐吧。男人都有一身力气,这么说吧镇坪的男人都背盐,除非你不是男人。”这样的话也不是第一个人说了,巫尘苦笑道:“穷得连背篓都没得了怎么背咯。”又说,“古时候难道欧阳修,苏东坡这样的人穷了会去背盐吗?人家就算穷也照样是闲云野鹤,君子固穷,可穷也是君子嘛。”巫尘刻意躲闪赵氏的目光,可赵氏喜欢看他生气时的样子,听到那似懂非懂,云里雾里的话就想笑,想不通那人怎么就变成了云,变成了鹤。终将是没忍住“噗嗤”一声,“可穷人家里也从来不缺花瓶用啊。”这是句实话也正因为是实话,巫尘表情僵硬了,一只杯子滑落在地上。赵老二察觉到气氛不对连忙圆场说:“嗨,莫听那个女人日白,怪她一张嘴巴。”巫尘说:“不,怪我的耳朵。”起身走了。

巫尘不能背盐是有缘故的。巫尘本姓袁,父亲是四川巫溪有名的灶客(盐商),偶然一夜之间他十口制盐的锅全被人用石头砸得稀烂,他怀疑别人嫉恨他家底富裕,于是随意抓来几个盐背子吊起来打,想以儆效尤。却招来众怒,房子被烧了,店铺被砸了,家里人都被诅咒得一种治不好的怪病,肚皮和腰长疹子,长满一圈便死了。父亲逃到陕西镇坪,更名换姓,因是巫溪人故更姓为巫,给幺儿单取一个“尘”字,嘱托他一定不要做和任何盐相关的事。巫尘明白自己活不过三十,这事他倒戏谑,称:“寿长乃无间地狱之大劫。”

    巫尘走在街上觉得自己的脸上像被刀割,脑子里尽是“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之类,切肤之痛。感到四周有无数的目光都注视着他如鬼火一般,仔细看却没有一双眼睛敢于对视,各自都在低头走自己的路不有一丝懈怠,回过头又听见背后有悉碎的杂语。他看向远处山的脉络,那线条仿佛是嘶闹的孩童肆意用笔勾勒的,又仿佛是被反复揉搓的一团纸重新铺展的皱纹。巫尘并不愤怒自己成了花瓶,而是看客太多。望着两山中间的余晖喃喃道“我从不曾做过坏事,怎落得如此地步?”说罢又觉得自己实在无痛呻吟。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头,不料划破了手指,复拾起在城砖上刻下“庸人自扰之”的字样,他认为自己做了多年的斥候喽啰,孤魂野鬼原来只是一名充当谈资的戏子。目之所及的左右全部在教他该怎么做,可我就是我又何来参照的标准?望着背后云诡波橘的魑魅魍魉,他多希望能少一些戾气。蔑笑一声“多歧路,今安在?百无一用是书生。哈哈哈罢了,罢了……”远离了这五浊恶世。旁的小孩问妇女:“妈,他是不是癫子?”妇女警告地瞥了儿子一眼。

宁在雨中高歌死,不寄他人篱下亡。“算求,老子当土匪去。”

行至冉家坪,河对面凶面獠牙的崖壁上有一处破败庙子,梁子似一蟒,小地名叫庙坪正生在七寸的地方,被窝坑两边的竹林覆住,是个挡在川盐返川必经之地的隘口,看得见四下,别处却看不见这里。庙子名曰“兴福寺”,曾是一古罗刹寺。主体由几根木头搭成,顶上覆有苞谷壳铺就。巫尘不解为什么这些土匪都习惯蜗居寺庙。巫尘大方直入,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墙壁上飘散着些许竹絮和破布,一小土匪在一片鼾声中正仓惶爬起来准备解手,却被眼前站立的陌生面孔吓一跳大喊“你是谁?”周围人不由分说的从地上爬起来盯着他。

“巫尘,来投奔你们的。”

周围人打量着他:“你一个人啊?”

“嗯。”

“你不怕?”

“怕什么,怕你们把我吃了?我这几两肉够你们吃几口?”

    土匪们一哄而笑,并没有拒绝。巫尘觉得奇怪,眼前的这些“棒老二”都应该是些狠人,强人怎么和普通人长得没什么两样,至少也要有一双摄人心魄的迷魂眼,一具挖人肝胆的鹰钩鼻,怎么都长得单眼皮,塌鼻梁。这些人不就是那谁的儿子,那谁的男人,那谁的邻居。这让他稍微有点失望。巫尘问,“你们平常吃什么?”土匪们觉得他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土匪还缺吃的啊?”说罢土匪们出门行动了。巫尘发现这群人竟然大白天光明正大地去抢,他跟在后面跑了五六户果然铩羽而归。

“你们平常都白天行动?”

“嗯。”

    “为啥不晚上去?”

“我们不讲究那些。”

巫尘看着这些蟊贼,“你们平时总白天去,老百姓又不蠢,白天就把粮食收起来了嘛。”

土匪觉得有道理表示晚上试一试。

当晚月色很暗,暗得视线模糊,树的枝丫把天空戳破了,也不过是顶起了一张厚重的幕布。土匪们在一户矮小的土墙房子前确定了目标,胖子一脚把门踢开,屋内的老翁老太瑟瑟发抖。“不说话就没得事。”土匪手脚异常利索,似乎是职业赋予了他们这样的能力。巫尘望着两个惊吓过度的老人无论如何也抢不下手,觉得自己和这伙人还是有区别的。不出片刻,有人在阁楼的房梁上发现了一袋苞谷籽,土匪大喜接纳了巫尘的存在。巫尘在一旁默默观察,发现土匪并没有全部抢走,走的时候还留下一部分,便觉这帮人其实并不坏透。

苞谷几日便挥霍一空,无奈只能跑到别人田里挖洋芋,可一年一熟的产物这几日怎会有,只是生了茎叶。土匪望着藤蔓十分唯心地说道:“它等得了我,我可等不了它!”背一篓洋芋藤蔓回去掺瓢水煮了。等不了的代价便是越吃越饿,且麻,麻得清口水直流,这可不是滋味儿。空气昏暗且沉寂,小土匪于家娃儿看着自己可怜的肚皮感慨道,“你们说,要是每个人都有吃有喝就好了。”土匪们笑道:“白日做梦!自古以来穷人就只能生老病死,要是人人有吃有喝土匪就不叫土匪,穷人就不叫穷人了。”有人哼哼了几声。“真有,人人有吃有喝。”巫尘轻描淡写,“远古时候叫大同社会,衣同穿,田同耕,饭同食,天下为公。”土匪们当听稀奇:“那人岂不是越活越不如以前了?”巫尘笑笑,“放屁,我们这个行业不就是干这件事?别人吃不完的我们一人匀一口,难道不是替天行道?”土匪们浑浊的眼睛顿时有了一抹亮色,见众人兴奋巫尘鬼使神差地讲起了水浒,朝廷腐败,奸臣当道的宋徽宗时期,一百零八好汉如何一步一步义聚梁山。又讲暴秦的陈胜吴广,因雨误期高喊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后来是怎样的“苟富贵,毋相忘”。尤其讲那八面受敌,一意求之,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临城之势,众人的眼睛里仿佛看见了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甚至能感觉到兵刃上的寒意,于家娃儿则五体投地。巫尘醺醺然地在群情激奋的顶点拍案而起,给人们各自起了绰号,光脑壳就叫“花和尚”,大胡子叫“美髯公”,胖子叫“黑旋风”,还有会打弹弓的“小李广”,会游泳的“混江龙”……唯独没有于家娃儿,他问巫尘“我为啥没绰号?”“你还是细娃儿。”可唯独缺一军师,众人一并望向巫尘。巫尘笑道,“谢诸位赏识。”掏出散叶絮浸湿,蘸木灰在纸上约法三章:一不准杀人,二不准单独行动,三不能抢无劳动能力者。见众人并无异议,挂于堂内。巫尘坐于堂中翘着二郎腿心中狂喜觉得自己可以亦正亦邪,便自诩“清水袍哥”。

于家娃儿觉得神奇,一个人肚子里要有多少墨水才能把故事讲得几天几夜讲不完且让人听不够,还觉得每次听时间都过得疯快。偶尔于家娃儿也会问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你说我们会不会被招安?”两人随时形影不离。一日,两人见一户炊烟袅袅,便心生疑惑——这几日附近纷纷揭不开锅了,他家为何还能开灶?于是跑到那家,发现竟在炖肉,不过只剩了汤,两人顿时没了兴致扭头就走。可走到一半就察觉到异样,平日那家都有两个小孩在院子里玩耍,可今日却只有一个。巫尘暗叫不好,返回到那户人家,小孩正独自玩耍,女人魂不守舍。巫尘问那小孩:“你姐呢?”“死了。”“怎么死的?”“不知道。”那女人在抹泪,巫尘望着空锅,手几乎在抽搐,一耳光打在女人的脸上吼道:“虎毒不食子啊!”女人自知说什么都苍白,从嘴里滑出一句:“总要养活一个吧?”巫尘怔住了没有说话拉起小孩便要离开,小孩别扭,巫尘说:“你妈要吃你!”于家娃儿劝巫尘不要管,巫尘执意。女人目光呆滞却并无挽留之意,淡淡地说:“你一个土匪能比我好多少?巫尘暂停一步,接着让于家娃儿抱着孩子走了。两人把孩子安置到了一土匪的老母亲家中。

女人的话总让巫尘觉得自己十分道貌岸然,每次静下来,巫尘就会陷入沉思:人是不能吃人的。那女人但凡还有一步退路也断不会这样。那女人以后怎么办?那孩子以后怎么办?一切都叫人看不到希望。巫尘同那女人都在彷徨地等一个结果,哪怕等待也寥寥,可无论如何结果不该是死啊。无数疑问都化做一句话反复问着他——“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最近总有一只鸟不断地撞着木板格子窗棂,无论天晴下雨每天中午都按时来,有一天于家娃儿趁它不注意悄悄把窗子打开,它就飞走了再也没来过了。巫尘突然感到腰肚一阵剧痛,掀起衣服一看发现疹子已经缠了半圈了。正在此时,棚子里走来端公模样的一人,戴扎巾,穿着破烂长袍,留着长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要讨水喝,巫尘便找了个碗为他舀了一瓢。

“多谢恩公。”端公一饮而尽又重复饮罢一碗,“敢问恩公贵姓?”

“姓巫。”

“巫……巧了,我的职业中间同有一个巫字,算是投缘呐。你看这巫字,上一横为天,下一横为地,中间一竖左右不偏不倚站立的两人就是我们巫师,天上的事不管,地上的事不管,管得正是这沟通天地的事。”

巫尘饶有兴致,问了句很没有水平的话:“端公平日里总是扮得人模鬼样,究竟是人是鬼呢?”

端公听出了端倪,笑道:“是人何妨?是鬼何妨?关键在于你心中装得是人还是鬼。诚然,心藏恶鬼,目无良人。”“劳烦恩公再舀碗水。”

……

“你看这水,装在碗里就是碗的形状,装在瓢里就是瓢的形状。装在缸里的水还要赶紧喝完,要不然就腐坏了,可是无论你什么时候到流水旁边都可以直接饮用。另外,那瓦当房梁上的屋檐水也能滴破百斤千斤的石砖。”端公笑了笑,“恩公有话但说无妨,我也许能帮忙。”说罢便取一支筷子掰成一寸左右的小截扔进喉咙,点燃一张黄纸化于水中,服水吞咽了下去。

巫尘怕一碗水不够,又续上一碗放在桌案上,端公摆摆手。巫尘便揭起衣服交代了身世。

端公听罢说道:“吃五谷,生百病。不过你父亲种的因就须你来偿还这果。你去三棵巨杉下取一柄利刃,复去修筑盐道石梯。”

“要剑何用?”

“身逢乱世,凭剑自保。”

“怎么去找那三巨杉?”

“沿着路走,瞎子也会看见的。哦,另外须备一副棺木。”

巫尘听的一头雾水,准备再问,可端公却说:“三碗水喝罢,我已该走。”说罢端公昂起头颅,挥挥衣袖,扬长而去。不久便听见远处高呼:“声在闻中,自有生灭;命由己造,相由心生。”

两人缘河而行,带着目的却漫无方向地行走。走到一半于家娃儿突然说:“尘哥,我没有绰号算了,给我起个名字吧。总是于家娃儿,于家娃儿的喊却一直也没有个学名。”巫尘犯难:“取名是父母之事,我无法起啊。”于家娃儿莞尔一笑说:“妈老汉也没来得及起我这个名字,算了,反正喊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站到河边的石头上,扯下一片蕨叶,唱起了五句子歌“住在老朳边,抽的兰花烟,烤的转转火,吃的洋芋坨,钻的窝罩棚,踩的棕包脚。”……于家娃儿的眼神迷离而旷远,巫尘心中顺着河流不禁掀起一分涟漪。巫尘抬头发现山边石缝里生着大片大片的灌木从头顶上方掠过,枝冠像黄山的松平平地由石壁向四面伸展,最后停留在空中傲然欣赏着世界,花瓣在忽明忽暗下如烈焰一般,像一只涅槃重生的凤凰。这俨然是一种生命美,巫尘默念“凤凰于飞,翙翙其羽”,接着慨叹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他联想到大部分站在山脚下的人总喜欢仰仗山顶想象站在上面的光芒万丈并沉迷其中,错过了山脚山腰。而到山顶的路是一步一步地走的,道阻且长,行将必至。于家娃儿没听懂:“我就喜欢站在山上看雾,雾每天都不一样。”

行至“长桥”,即二十九座木桥连接的木质栈道。岩壁上开凿的方孔里存放着一段木头,在木头上搭几根木棒算作一段桥。木桥沿着崖壁弯绕而行,垂直悬于半空,最低处一丈左右,最高处足有二十余丈。周围的植物毫无章法地恣肆生长着,野性、侵占性地向每个方向展示它的肢体,随着高度的爬升,植物逐渐隐匿低调起来。两人双双不敢言语了,试探性的每一步都心潮澎湃,连大口呼吸都变得格外奢侈。巫尘慨叹那造路者的厉害。走到最顶部,于家娃儿突然骂起人来:“这是人走得路啊!”——眼前横过一根独木架于两山之间,谷底有雾却能听出急流深涧的声音,由于长年累月受潮气侵袭,独木上生满了青苔,青苔上明显有野物失足的痕迹。巫尘向深谷看去一阵目眩心悸,他安慰自己尽量不向下看,硬着头皮走,行于其上双股颤颤。忽然,一个踉跄,背篓里的粮食掉光了,脑子瞬间一片空白,接下来只好爬着走。于家娃儿大吼一声虚张声势,于是俯下身子把独木抱得很紧,缓慢向前扭动,一阵风过,鼻息是冰凉的……到了对面,两人瘫软在地上,浑身被汗浸透了。“过长桥,手变脚,盐背老二脱层壳啊。”没走过蜀道的人,哪里窥探得来蜀道之难。难是一回事,怕是一回事,你只须走你的,管它难不难。

夜幕,无路了。两人站在莽莽的旷野上,看着缥缈的环境觉得纳闷:这里尽是野草杂株顶多有几棵灌木,何来的杉树且是巨杉?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方向。两人思虑无果,感到口渴难耐便席地而坐捧起溪涧的水喝,捧在手中发现水中倒影俨然出现了横卧的三棵“巨杉”——分明是三座山峰。巫尘仔细看发现此地确有霸王卸甲之势——四面似一战壕环山而掘,两边高处的隆起紧贴着低洼,地面则为素面灰土台子。明月朗朗,从高处熙熙攘攘落下一帘水幕,幕后是半镂空的洞天。走入洞天,发现前面的水潭中间有一棵横卧的粗木,摸起来却宛如猪。潭水凛冽而鲜活,隐耀着一丝光芒,巫尘从石缝里抽出一柄青黑短剑,剑刃上为绳纹图案,这剑甚奇:在如此阴暗潮湿的环境却没有一点锈斑,依然十分锋利。于家娃儿想摸,巫尘一闪,迅速将剑别在了腰间,于家娃儿一个跟头栽在地上,巫尘笑得没心没肺。两人返到人字斗棚形状的凉桥下歇息一夜。

次日因没了粮食,两人说话都没了气力,路上凡见到的野菜都通通扯下吃了,可毕竟不能果腹。两人饿得连口水都分几次吞咽。日暮走到青草坪,发现不远处有一茅棚,棚外吊着锅架,篝火旁的三人向他们招手致意邀请他们来吃。巫尘和于家娃儿如获至宝立刻飞奔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两碗。开始两碗都是那东家三人舀的,于家娃儿企图再添一碗但觉得不好意思再麻烦别人执意自己去舀,揭开锅盖便吓得碗摔在了地上大喊“手……手!”,那三人知道他发现了端倪,一人立即扑过去摁住他,另外两个喽啰准备来摁巫尘。巫尘顿时明白了这是一家“黑店”,变得愤懑面部肌肉不住地抽搐,他条件反射地从腰间掏出短剑向摁于家娃儿的那人扔去——剑没刺中,插在了茅草棚上,却割断了那人额前的一股头发……空气变得安静,那人捂住额头一屁股惊坐在地上,两个喽啰怔住了,反应过来时,三人一并连滚带爬地跑了。巫尘收回剑,看着远处的水潭里躺着若干具发绿的尸体,两人立刻感到天昏地暗,狂呕不止。怒吼道:“造孽啊!”

两人逃到一处洞穴里,外面下雪了,于家娃儿去外面捡了柴回来生了堆火。巫尘端坐在地上惊魂未定一直没说话,一直责罚着自己,觉得自己身上匪气太重了。忽然他抽出剑准备自刎,于家娃儿一把将他手中的剑打掉在地,双目紧锁以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他。巫尘从未见于家娃儿严肃过,看到他这副模样便想笑,两人没忍住都笑了。于家娃儿说了句很有道理的话:“我们都在吸进灰尘,谁是一尘不染的呢?天地不仁,你教我的。”接着神秘兮兮地从衣襟里掏出了一个洋芋递给了他。巫尘惊讶极了:“哪来的诶?”于家娃儿说:“救命用的。”巫尘想还给他,他不屑地摆摆手说:“我还有的是。”巫尘把洋芋扔进火堆,洋芋皮霹雳啪啦地炸,烤了烤便吃了。巫尘看着洞外狂舞的雪感慨道:“料峭春寒,冻杀年少啊,这倒春寒就像个回马枪一样。”于家娃儿望着自己皲裂的脚说:“这磨得泡应该生过茧子就不会才起了才对。”说罢又问,“你们穿布鞋的是不是脚上不磨泡?”巫尘明白这哪里是泡分明是生的冻疮,脱下鞋子“你试试嘛。”于家娃儿欢喜,穿上布鞋满脸欢笑“是不一样。”穿了一会儿又脱下来还给了他。两人闲谝一会儿便睡了。

翌日早晨巫尘从一阵寒意中醒来,发现火熄灭了。“于家娃儿,走,今天还要赶路。”见没有回应,反复喊了他几声却怎么也没喊醒——他冻死了……巫尘后悔吃了洋芋,后悔没把鞋子留给他,但来不及了。呜呼哀哉,洞外的一切都如常,只是风雪停了。巫尘抬头看看天空当然没有万物萧然、乌云密布,甚至阳光灿烂,讽刺的是洞外两三步的距离已然到了百步梯。巫尘没有作声,仅仅眉目止不住地颤动。巫尘把布鞋给于家娃儿穿上,自己穿那草鞋。镇坪不缺木材,他取一截木料雕刻了两副简单的棺椁。一副为于家娃儿安葬,一副替自己留着。下葬后便犯难了,于家娃儿连名字都没有,该怎么立碑呢,巫尘想到他喜欢雾,那就叫“岚”吧,便刻上于岚二字,无泪,无声,无言走了。

百步梯于青峰险之上曾是盐道的必经之路,如今走的人少了石梯则被密密麻麻的箭竹撑破与山融成了一体。那百步梯何止百步,简直有千步万步。巫尘拖着自己的那副棺材,用剑一点点地磨,用手一点点地掰,一点点地弥补裂缝。虽一人寡言也不觉枯燥倒认为离自我更近,实在百无聊赖就会给树木石头起个名字聊聊天。诚然山中若有眠,枕的是月。偶有一日,巫尘从急促的尿意中惊醒,醒来发现自己竟在峭壁悬崖边度过一夜,噫吁嚱,幸有几棵松树算捡得一命。晓雾将歇,清风徐来,他站在云端解开裤腰向崖底尿去。抛开礼义廉耻全然不顾,他忽然觉得那些曾经奉为圭臬的文章于此时顿时显得苍白无力,索然无味。这种感觉是所有千古绝唱都无法比拟的。勿言之,勿言之。文人墨客如何?才高八斗如何?纵有万般丹青妙笔也描慕不出如此鬼父神工。就描景而言,巫尘想亲自把苏辙,苏轼,苏洵,欧阳修,王安石,曾巩,韩愈通通喊来看看,让他们各自作一篇文章看谁能把这景原封不动地真正搬到纸上。他们的笔都不行,不过一定要写的话,最好能借一点李白的酒。就景所带来的笔墨之欢而言,纵观古今文章有也就仅一句——“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可以相比较。其他所题文章无异于一句“到此一游”,一尿。六经注我,而非我注六经。怎一个爽字了得?巫尘抽出青黑短剑悬于半空,指着云彩划去了一缕阳光,复长啸一口气别回腰间,剑意浩然。就借这一点朝气,他就不再如履薄冰,形单影只,风吹动头发,敝裘鹤氅,草履布鞋就都一样,他的脑子里装的是刀来剑往,花来叶往;是瓣香佛影,四海升平。巫尘的脚上磨了无数的泡,只是忍它,让它,由它,避它,耐它,敬它,不理它,过得几日再看它,它就不见了。巫尘每天就只是期待着路上能捡到笋子,能看到这样的日出。日出之美在于脱胎于最彻底的黑暗。

一日雨天,适逢一只小麻雀落于荆棘丛中无法动弹,巫尘望着空空如也的肚子独自在雨中狼狈,握着手中的剑犹豫不决,迟迟不肯下手。“不杀生,不杀生。”还是割断荆棘放开了它。巫尘看着手中的剑觉得这东西本是杀生物却从未血刃,于是把它放进自己的那副棺材用土掩埋了起来,算是埋掉了身上的戾气……

巫尘修缮好最后一步石阶的时候沐浴月光恍若神人——回乡没有白衣胜雪,立马桥头。他在泉边刮掉胡子,扎起头发,整理好衣服穿着草鞋回到县城。这甚至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县城,县府已然另挪了地方。行至城门,巫尘不敢抬眼迟迟没有进城——睁开眼才发现:云在四面蓄着势,街上的人户并没有随县府一并迁走很多,道路上行走的还是些人,头缠圆巾,肩背篾篓,纷纷点头微笑。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但心里的感觉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就拿山来说,说它嵯峨也罢,说它禁锢也罢,它千年万年都在这里,镜花水月的世间难以安顿,所以不必过分悲悯众生。巫尘认为自己曾经如风中灯,如水聚沫,现在终于能有一处可以容身的坚实土地。不过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够了,还是随遇而安罢。

……

后来,古义渡有一老翁划乌篷船专为过路行人摆渡,渡口牌匾上书写着“一趟一文钱”。是日,有一出乡赶考的书生要渡河,他在草棚里叫醒了老翁。老翁醉意阑珊地穿上草履蓑衣缓缓招呼他上了船。飞燕蹁跹,鹰猿长啸,两人行舟于碧波春江水间,书生立于船头煞有介事地长吟道:“尝闻秦巴氤氲福泽百姓,而此地毗连三省边境,处处相通,最为险隘,五方杂居,易薮奸,险境”问老翁:“你说镇坪究竟有什么?”老翁笑曰:“一山一水一个火塘。”书生大笑:“现在哪里还用火塘。”老翁说:“我记得以前好像家家户户都有吧,没有火塘也罢,抬头看看吧,有青山有绿水。”……渡过河,书生递过钱离身走了,老翁挥袖,铜板应声落在书生眼下。书生复问:“您是?”“巫尘,凡尘的尘。”

 

作者简介:

康程翔,男,2005年生,陕西镇坪人,安康中学高一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