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15日,是个特殊的日子,因为在这一天,我书房中沉寂了二十多年的钢琴,又响了。
说来惭愧,我再次坐在钢琴前,竟然是被妻子逼的。因为她说,跟我结婚以来,知道了我小时候学过钢琴,竟然从来没有给她弹过一首曲子。这个话题,她不知道在我跟前唠叨了多少回,每一次都是我耍赖求饶,她无奈作罢。虽然我常跟她说,钢琴这东西,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三天不练,全世界都知道了。更别提我二十多年都没碰过它,还能弹个鬼啊。只是妻子这样的外行人哪里听得进去这番说辞,终于在她的威逼利诱下,我无奈就范。
我的身体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琴凳上正对琴键中央C的位置,打开琴盖,象牙白的键盘还保持着昔日的光亮,我把双手放在上面,没想到手型还是当年老师严格调教出来的模样,我心里暗喜,这迹象分明在暗示,我的童子功还在嘛。于是赶紧弹了一把脑海里唯一记得的C大调音阶,很好,大拇指提前穿指,食指、中指、无名指的转指也都没忘。
一旁的妻子明显比我更激动,她说,你看你,还说不会弹,只弹了这么一点,架势就明显跟普通人不一样啊,快,给我弹个曲子听。
此时此刻,我真是欲哭无泪,当年学过的曲子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没办法,又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扫了她的兴致。我的脑海里光速般思考着,眼睛在书架上那一排老旧的乐谱上来回的扫着,古典类肯定完蛋,练习曲也没戏,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曲谱上,心想,就它了,弹一首《梦中的婚礼》吧,简单,好听,我大概还能糊弄的过去。
说干就干,把铺子摆到谱架上,我深呼吸了几下,刚看到第一个音符,就傻了眼。那一瞬间,我只明白一个道理,曾经像看中文一样熟悉的五线谱,如今是它认识我,而我不认识它。可这会还能怎么办?硬着头皮也得上啊。我干脆闭上了眼睛,突然,脑海最深处,熟悉的旋律不经意地就响了起来,我的双手随之而动,左右手竟然奇迹般配合的天衣无缝,一段旋律就这样鬼使神差地演奏了出来,我还没回过神来,站在钢琴旁的妻子已流下了眼泪,她说,原来钢琴这么好听,你弹钢琴会这么帅。以后你每天都要弹给我听!我说,一定。
那一晚,我失眠了。
第二天起床,我知道我只有一个目标。我要把钢琴这门手艺捡回来。小时候保存的乐谱经过时间的洗礼,大多数的纸张已老化,不能再用,于是,我疯了般扫荡京东的乐谱书店。没几天,各种快递飞奔而来,里面有车尔尼740练习曲、哈农连手指、肖邦练习曲、莫扎特奏鸣曲集、海顿奏鸣曲集、贝多芬奏鸣曲集、斯伯特奏鸣曲集,还有当年让我练得痛不欲生的巴赫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当年怎么也是业余十级的水平,我一定能练好!
后面的日子,从复习五线谱开始,到疯狂地联系哈农,再到一遍遍把车尔尼740里掌握的练习曲刷到原速,把一首莫扎特的奏鸣曲细致地扣到每一个音符。随之而来的,是手指技能飞速地恢复,是随时都能用耳朵听到最美妙的音乐,更重要的,是我又找回了年少时刻苦练琴的自己。
大概是我六岁的时候,母亲跟我说,有一天早晨,她还没有起床,我就跑到她床头站着,可怜兮兮地说:“妈妈,我想学钢琴。”当然,这也许是母亲杜撰的,我根本没有关于这个场景的印象。可是,母亲在那个贫困的年代,为我买了钢琴,却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我记得,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她独自一人前往西安,到音乐学院的琴行里,买了一架珠江立式钢琴,花了整整8000块。在80年代,这几乎就是一套房子的价钱。那时父母的工资只有几十块钱,我难以想象她们用了怎样的勇气,去向所有能借的亲朋好友借钱。我想,那就是因为父母对孩子的爱吧。
还是下雪的日子,母亲坐着送钢琴的货车赶了回来,工人们从来没有搬运过这种沉重的物品上住宅楼,七八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小心翼翼地上楼,结果到了门口还是出了意外,绳子断了,钢琴左边磕掉了一块漆,让我心疼了几个月。
从那时起,钢琴声在市群艺馆的家属楼上就没有中断过。我现在也想不通,我那么小,是怎么知道钢琴的,又是怎么想出来要弹钢琴的。只记得我像疯了一样练习,小孩子的手很稚嫩,按照老师的要求,指甲需剪到手指肚子面对自己看不到指甲的程度,可这样去练习垂直落指的时候,我十个手指尖全部裂开了,钻心的疼,我竟然没哭过一次。
从小学开始,我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练琴一小时,中午回家不休息练琴,晚上练到9点,钢琴技艺飞速地提高,很快安康本地的老师就教不了我了,母亲没有犹豫,直接把我送到了西安音乐学院,住在她闺蜜家里,找钢琴系的教授给我上课。那个年代,一节课都过百元了,可她付钱的时候从来没有眨过眼睛。
我也很争气,很努力,教授不止一次跟母亲说,我的天赋不考音乐学院可惜了。那时的我,并没有多想,我只记得,从初一开始,每个学期开最后一个班会的时候,父亲都会到学校里提前来接我,直接把我一个人送上开往西安的火车。寒假的时候,过年期间我都独自一人待在音乐学院,每天带上节拍器在琴房里练习最少八个小时,只有每天晚上,能被允许和阿姨的女儿一起看一个小时《猫和老鼠》。
渐渐地,我觉得好累。我开始羡慕身边的同学,他们每天放学了可以到处玩,可我得回家练琴;过年的时候,别的孩子在家享受节日的气氛,而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音乐学院的教学大楼里练琴,连团年饭都不能和父母一起吃;我好想出去玩,好想出去旅游,好想看一整天《七龙珠》过过瘾。
这种情绪持续到高中时期达到了顶峰,我再也忍受不了练琴对我的折磨了,无论母亲怎样苦口婆心,无论父亲怎样以武力相逼,都无法改变我的决定。我拒绝再坐到钢琴前哪怕一秒钟,曾经爱不释手的钢琴,成了我最不想看见的东西。
我记得,无奈的母亲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我从未指望你成为钢琴家,只希望你将来能有一技之长,在你困难的时候能够帮到你,在你烦闷的时候,还可以用音乐来排解。
那时候的我,怎么听得进去呢?
岁月如梭,如今的我,已经整整四十岁。当我在这个时候重新拾起钢琴,我终于明白了母亲当年那句话的道理。当琴声在家中响起,父母、妻子、女儿,都欢欣鼓舞,这不就是幸福吗?无论遇到什么烦心事,往钢琴前坐下的那一瞬间,糟糕的情绪都不翼而飞,这不就是幸福吗?
我想对母亲说一声对不起,我当年太任性。
我想对妻子说一声谢谢,感谢你让我找回了曾经的挚友。
我也想对书房里的钢琴说一声谢谢,感谢你守护我到今天,让我们余生,再不分开。
童年变奏曲
冬日的一个下午,女儿阳阳从幼儿园放学归来,一家人顿时像迎接凯旋而归的英雄一样忙碌了起来——爷爷奶奶忙着准备饭食,妻子拽着她的小手进卫生间去清洗一天积累的污垢,我呢,也没闲着,坐在阳台紧挨落地窗的小茶桌旁欣赏着全家人这温馨一幕的同时,大脑也在飞速运转,思量着待会儿该带什么玩具陪她去院子宣泄她身上似乎永远用不完的精力。
不经意间,我的目光扫向了阳台角落,那里堆满了各种玩具,它们活像一群被打入冷宫的妃子,时刻翘首以盼主子的临幸,只是女儿这个主子再也想不起来它们的存在了。尤其不幸的是,我前几日给她买的足球也赫然出现在那里。
我心里莫名的一疼,条件反射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飞速地捡起足球,回到椅子坐下,把它放在腿上,轻轻地抚摸着。我记得,女儿之前在院子里玩耍,时常羡慕大点的男孩子飞跑着踢球,说来也怪,这个小精灵自打能站立玩耍后,就从来没有对芭比娃娃这类人们印象中女孩子标配的玩具感兴趣过,反而是对足球、积木、玩具汽车这类男孩子的玩具情有独钟。爷爷奶奶给她买了好几个皮球,她在家时也踢的不亦乐乎,可那些球呢,要么太大,要么太小,轻飘飘的。于是我便萌生了给她买一个真正的足球的念头。京东快递送来的时候,我和妻子带着她一块下楼去取,拆开包装,充好气,我不禁为自己的眼光暗自赞叹,那天蓝和白色相间的足球,宛如从太空中看见的地球这颗水蓝色的星球一般美丽,皮革光滑富有弹性,完全不用担心女儿的脚会因为用力偏差而受伤。女儿也没让我失望,她把足球装在网兜里,执拗地挎在身上,飞奔着跑向小伙伴去炫耀,听母亲说,那天夜里睡觉都要抱着它。
然而,仅仅几天时间,这只足球就完成了使命,静静地躺在角落里了,再也不被女儿想起。我抱着它,双手来回抚摸着它早已不再光洁的表面,思绪不受控制地飞回了我的童年。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出生在陕南小城安康。父母虽然是国家干部,但那个时代人们都穷,我们也不例外,一家三口挤在文化馆内一处不足20平方米的平房里。住的条件虽差,可院子里有一大片草坪,其间长有数不清的各式各样的花朵,我最早的记忆,应该就是父母给我买了一个小小的三轮车,我每天穿着开裆裤,骑着这个小车摇摇晃晃地来到草地里,坐在那里对着花花草草一玩就是大半天,直到母亲系着围裙到门口喊我回去吃饭,我才屁颠屁颠地骑回去。后来听母亲说,我一直等到实在无法把自己塞进这个三轮车的座位里,才放弃了这个玩具。
随着年龄的增长,男孩子对世界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什么都想要,可在那个年代,也只能是想想罢了。我记得,父母几乎没有给我买过玩具,我是哭过闹过,却没有任何意义。但没有玩具怎么办呢?我那时候的小脑袋还是挺灵光,突然就对收集烟盒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个年代多数烟的包装还是软盒,我虽然不知道这个软盒子里面曾经装过什么东西,但就是被它五颜六色的表面所吸引,于是我就在院子里四处收集,每收集到一个,便把它沿着粘合的缝隙拆开来,再用手抹平,对我来说,那就是一件艺术品啊。随着收集量越来越大,空旷的院子里出货量已远远不能满足我的需求,我便把主意打到了垃圾堆的身上。说来也奇怪,我那会竟然从来没觉得这种地方的臭味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在里面一待就是半天,路过的大人们赶忙去给母亲说:“你儿子在垃圾堆里玩呢,快管管。”母亲也是一笑了之,没有干涉我的爱好。后来,我收集的烟盒足足有几百张,用一根皮筋扎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在自己的书桌上,它们是我值得骄傲的作品啊。直到上了高中,父母趁我不备把它们悄悄地扔掉了,我为此还和他们大吵了一架,也是一份一直埋藏在心里的遗憾。
难道我小时候就没有对玩具的渴望了吗?当然有,那个年代的男孩子对什么最感兴趣?玩具枪啊,尤其是可以打响的玩具枪。一把不太精致的仿真驳壳枪,在尾端枪栓装上一颗火石,扣动扳机,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爆炸声而冉冉升起的青烟,对男孩子的吸引力是致命的。我平日里缠着父母给我买,他们总是拒绝,只会在腊月二十九那天,带我到街上去,给我买一把玩具枪,作为新年的礼物。而我呢,走到哪里都会把那把枪揣在身上,睡觉时要压在枕头底下,就算是坏掉了,它仍然是我的好伙伴。
再后来,我上了初中、高中,从小学时数学不及格的学渣,变成了每年全年级第一名的学霸,父母也从来没有对我有额外的放纵,他们没有给过我零花钱,过年收的红包也永远是母亲代为保管,随后不知去向。我每天只有两元早点钱,得益于那个年代的物价低,一元钱可以买一个肉夹馍、一碗馄饨等,安康人最爱吃的蒸面也只要五毛钱,因此,为了让自己有点钱花,我每天只吃一元的早点,剩下一元钱,我都把它夹在长长的英语课本里。中学时代攒下的钱,我一次又一次忍住买cd、看电影、买漫画的冲动,都转化成了一本又一本的练习题。而这些事,我从来没有跟父母提过。
在我的成长历程中,心里对父母没有抱怨是不可能的。也许,是我天生比较善解人意吧。我永远记得,夏天母亲坐在桌前写作,家里买不起电扇,只能把双脚泡在装满凉水的盆里,背上衣服被汗水彻底打湿的模样;我也记得父亲在政府工作,母亲外出不在时,我独自在家睡觉,醒来时却总是在他办公室的小床上。我知道,他又加了一夜班,而我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儿子,所以,在熟睡中被他带到了办公室。
思绪回到眼前的海蓝色足球上,它仿佛是承载了我童年的记忆,在向我倾诉。我一遍遍摸着它变得粗糙的表面,眼光投向客厅中正成为全家人焦点的女儿,一阵苦笑。女儿啊,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幸福,想吃什么有什么,想穿什么有什么,玩具多到不知道该玩哪一件,这些,都是爸爸小时候遥不可及的奢望。可是,看着你太容易得到一切,而变得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更不知道珍惜东西,爸爸心里急。当然,这不能全怪你。这是时代病——物质主义时代的时代病。有位哲学家说过:人生最大的不幸是温饱无法满足,而人生更大的不幸是温饱那么容易就满足了。此刻,这警世铭言像重锤敲得我心疼。
也许,爸爸担心的早了些,毕竟你才三岁多,等你再大一点,爸爸再给你讲这些人生的道理吧。
感恩生活,感恩父母,感恩我贫困的童年,让我学会了珍惜,才有了今天的我。但愿我们的宝贝女儿,以及,这个幸福时代所有的孩子们,都能学会珍惜,留下健康快乐的童年记忆。
作者简介:魏田田,八零后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北大学首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出版有长篇小说《朝圣》、散文集《去那有光的地方》长篇报告文学《绿满秦巴》。在《中国文化报》《特区文学》《延河·诗歌特刊》《西北文学》《文化艺术报》《文谈》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长篇报告文学《绿满秦巴》被列入2018年度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重点文艺创作资助项目;并列入市文化和旅游广电局2019年十大亮点工程之一。长篇小说《朝圣》2019年获绿地城·第二届昭明文学优秀奖。现供职于陕西省安康市群众艺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