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今天与一千年前没有区别,它早已经不是一个时间概念,而是一个大事件,这个大事件放大了每个人的情绪。古人怎么过年,当然在想象里。从宋人的文字和画轴中,看得出虽然那时国防有些压力,但也还是承平日久,商业茂盛,文化娱乐活泼,群众的幸福指数不算低,过年应该是有钱人张灯结彩,布衣百姓自得安怡,天下皆是一个世俗的年。我想,中国人过年,一千年的心情大概是差不多的。
时间翻转,今夕的年又要到了。有几件闲事我必须记一笔。一是栋哥古道热肠,唤上我们几个朋友到他家提前吃了一餐年饭,他照例亲自下厨,鲍鱼鸽子汤,富贵虾,野生海螺,猪脖子肉,好酒好菜加瞎聊。栋哥不怎么动箸,只是笑着看着我们吃喝,不时说一些做菜和做人的话。在他那张考究的欧式餐桌边,有一瓶半人高的药酒,酱红色,高度数,不知这是不是栋哥的过年酒。因为是临年了,这顿饭让我们突然觉得嘴里掺了几腥古老的文化。二是不久前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他气色红润,表情平稳,常年卖些古董和旧物,主要是银元,在喝咖啡时他老拿出几枚银元放在桌上把玩,叙说银元的迷离来路,不晓其中有没有附会,印象最深的是一枚光绪银元,他拿着个放大镜在上面照来照去,说值一百多万,害得我一时只是眼观不敢手摸。鸡年眼看就到了,这位朋友的光绪银元依然还没有出手,光绪银元过不过年无所谓,关键是他是要过年的,但也不见得他有什么慌张感,依然每天在咖啡厅里出没和谈笑风生。也是,天既然从来断无困死人之意,于是一个人便有一个人的宿命了。三是一个在渔村的朋友给我打手机说,年上他们村要游神,迎神队伍里会有各种各样的人物装扮,有耍刀棒的古武士,有摇扇子的才子和水袖半遮脸的佳人,有现代时髦的青年男女,还有西游记里的师徒四人,猪八戒还要背媳妇,邀约我届时去他家喝酒和看热闹,我倒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便答应了。
这段日子,冷雨造访,打湿了天地。我在麻泻河的岸边绿地上和在细雨中漫走着,感觉年也在急促地走来。这条我无比熟悉的小河在府城后背拐了个弯,就加快了流速急促地汇入海甸溪。记得刚进城时,这一带还是稻田和菜地,黑牯在夕阳中啃草,广东菜农的低矮棚屋飘出炊烟,他们的孩子在田埂上追逐嬉闹,一切还是乡村的画面和缓慢。如今,四周高楼,虫声阑寂,现实把这份记忆碾压在奔突的车流下,我却只能把它转接到我远方的乡村。母亲近来的电话频繁,年在海南岛西部的老家村庄等我,我却愈感慵懒。慵懒,是年关的一种病。
也许,乡村的年,只剩下一种农民式的仪式感了,但还是无法故意忘掉。有一年,因为一个项目,必须忙碌到除夕晚上,我那一年的年就在海口过。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大街上几乎看不到车和人,马路的面貌完全裸呈出来,一览无余,落叶在寒风中飘飞,整座城市进入了一种旷然的安静,好像被人按下了静音键。远处城郊传来依稀的鞭炮声,声声入耳,让我生出一种无力感,突然发觉年客居在乡村里,我成了年的一个局外人。
村庄的年,色彩透明而跳跃,不像深藏在城里日久的念头。
冬日的云朵往下俯瞰,我的没有一线二线三线之分的村庄,黑瓦屋落错摆放,就像是一块块臭豆腐,而那些平顶房,便就是白豆腐了。这时的村庄四周的野菠萝丛上,突然多出一片片五颜六色的方形颜色,阳光尚好,大地安详,这些颜色是一种仪式的开始——快过年了,村妇们纷纷从家里走出来,把闷了一年的被单漂洗干净,趁着太阳出来翻晒,这些被单从野菠萝丛上收回来后,满床弥漫着淡淡的阳光气息和野菠萝的青涩味道,飘进农家人的年里。除夕夜里,孩子们窝在柔软干净的被子里等年,仿佛是在等着一个童话的降临。
小时候,如果有一天发现村庄外边的野菠萝丛上突然晒出了很多被单,看到村妇们穿梭在村路上,七嘴八舌地说着各家的长短,我们就知道年快来到了。倘若天气不好,天老是阴着一张脸不放晴,或者牛毛雨连日下着,那么,村妇们就表情夸张地骂开了:这天杀的是成心不让人过年啦,被褥都熬得要长出蘑菇了!村妇们焦虑的心情,让日渐逼近的年无端地点出火来,我们小孩子贪玩,一身脏泥回家,准是被她们一枝小棍子伺候一番,哭叫声此起彼伏,似乎是阴雨天的一道配音。
在我的记忆中,临年的天空还是晴暖的多,人们相遇在村路上,或一起劳作在田地里,都不由地喜孜孜地说一些有关年的淡话,互相应答最多的话题是庄稼和年成,这类似于我们机关里的年底工作总结,不同的是农人的工作总结简短朴素,三言两语,随性写在田间地头。年关将至,晴好的暮冬时光里,紧随其后的春天也要莅临了。乡村田野的音乐家是一些不谙音乐理论的羽色各异的鸟儿,它们蹲在村庄的榕树浓荫里,或倒挂在灌木林中的枝条上,用永远不会有差错的节拍和音准唱着自然界的歌,没有假唱,只有同类愉快的和声。鸟儿们不知道人间的年是要到了,扫屋的鞭炮声稀稀落落传来,也没有惊吓到它们的肉喉。无疑,它们清脆委婉的歌声是乡村年最好的祝福。
年前,一些在异乡谋生的干净人,一些满脸兴奋的外出务工者,一些蹚远门的读书郎,陆陆续续被村庄收拢回来了,他们在村庄的各处徜徉时遇上了,互相握手或递烟后,会站着寒暄一阵,无论一年的境况如何,都会含糊其词,不需认真,哪怕是宦海大官或峨帽博士,见着了也要慈目低眉的,声高气盛总是与身后那片朗廓平淡的乡野不协调。往往这时,村委会绑在苦楝树上的大喇叭就粗狂地叫起来了:
“各家各户,村东头大榕树下,杀年猪啦,买肉的赶紧去,买肉的赶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