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盛夏,正是青草繁茂葳蕤之时,走出层楼森然的市区,满眼是芳草萋萋,铺青叠翠,绿波奔涌。
自然界的花草树木中,草属于当之无愧的主宰者。它具有天衣无缝覆盖地表的能力,大片的原野、空旷的土地不必说,许多边缘地带,甚至是闹市区屋檐下的墙角、人行道地砖的缝隙,凡有些许土壤的地方,就有青草生存。草的生命力极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寿命也极长,生于骀荡的春风,枯于冰封雪锁。据说,草的结籽量是一般农作物的十倍乃至百倍,一株野苋菜最多可产籽50万粒,一株灰灰菜可产籽2万至10万粒。正由于此,岁岁年年,无论是坦荡无垠的原野,还是山冈坡地之上,总少不了“东风洒雨露”,“芳草碧连天”。
我自幼与草有种天然的情缘,每年春寒料峭之时,我便会在河岸边、田垄间、小路旁,以及房前屋后,寻找那正萌生着的绿意,待到幼芽破土而出,我总是喜出望外,每天清晨和傍晚都要去看看它们,眼见着它们一毫米、一厘米地长高。入夏以后,草仿佛攒足了劲,肆意地疯长,十天八天工夫,就把田野山岚包揽入怀,草泽荡荡,草莽苍苍。一直到多年之后,每逢盛夏,我总会邀三五好友,不顾烈日炎炎,走出喧嚣的城市,寻一处僻静的乡野去看夏日的草。
草的种类繁多,即便是在同一片旷野之上,也会有几十种乃至上百种草同时生长。那草高的可与人比肩,有的没过膝盖,更多的高不盈尺,还有的只是一片片地匍匐在地。它们的形象也不尽相同,有的摇曳多姿,有的刚直笔挺,有的乖巧玲珑,但无论怎样千姿百态,所有的草在阳光下都竭尽全力地展示着自己。每次看草,我都会凭着自己那点可怜的植物学知识,努力去分辨它们的科目,默念它们的名字:白茅草、龙葵、艾蒿、红蓼、苜蓿……能叫出名字的委实少得可怜。曾经读过一些有关花草的专著,得知自然界中草的种类浩如烟海,单是中国历代文学作品中涉及的草就数不胜数,如人们耳熟能详的“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岸芷汀兰”“遍插茱萸”……其中的“蘼芜”“芷”“兰”“茱萸”,都可统称为“草”。无论哪种草,都有着共同的秉性,即是地球上最顽强的植物。
我曾仔细观察过多种草,它们无一不是腰身纤细,疏影横斜,绿得纤尘不染,无风亦颤栗,小小的身子似乎无法承载内心的情感。然而在电闪雷鸣之下,在疾风暴雨之中,所有的草们以其细密的须根,紧紧抓住泥土不放,任风雨肆虐,其叶茎不受半点摧折。今年入夏时,因冷暖气流交汇频繁,我蛰居的小城遭受严重风灾,局部最大风力达八九级,致全市的树木被刮倒近7000棵,有的合抱之木竟被连根拔起,情境惨不忍睹。然而风雨过后再看看那些草,无论街市上的草坪还是乡野的杂草,它们抖落身上的雨滴,仪态从容。
草不挑剔环境,不择土壤,生在哪儿就长在哪儿,干渴的沙地、贫瘠的石缝、山巅峡谷,处处都可以见到它们妙曼的身姿,哪怕是一只飞鸟喙下的一粒草种落下山谷,它也会发芽抽青,岁岁枯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风来雨去,寒来暑往,自然界的草们,伴着岁月之川的流淌,深情地仰望着天空,执着安详地与大地厮守。
草是崇高的,它们在地球村的奉献人所共知。很多草是牛、马、羊等牲畜上好的饲料,更多的小动物也以“百草”为食;中药中很多品种即是草或者草根,我国现存最古老的中药学专著《神农本草》,记录的汉代以前先民的用药总计达365种,其中草类就占了252种,很多至今仍在使用;众多的草也是“菜”,可直接食用,从《诗经》到历代诗词及章回小说中,可以看到古人经常采集的陆生野菜就有萎蒿、蕨、野豌豆、苦菜、荠菜、冬葵、藜、苜蓿、落葵等。传说炎黄二帝时期,只是从繁密的杂草中偶然选取了极少量的几种,就培育出五谷之食的庄稼和佐餐的蔬菜。今天,草对于我们还有着极为重要的价值——调节空气湿度,保护水土,释放负氧离子,为人类提供良好的生活环境。
草又是极其卑微的。囿于“物以稀为贵”“过河拆桥”等狭隘意识,众多人将自然界中尚未被充分认识的草,视为与营养自己的粮食、蔬菜相对立的植物。广阔无垠的原野之上,草孤独地岁岁枯荣,没有人浇水,没有人施肥,更没有人呵护,却是铆足了劲,长出精神,长出风韵,让茫茫原野绿肥红瘦。多数的草本来是有名字的,可是人们却统统称之为“杂草”“野草”,恨不能将其斩尽杀绝,城里的环卫工人更是每天手持铁铲,四处寻找它们藏身的地方。难怪春天小草出芽时,总是怯怯的,草色也只能遥看,直到青草长成,吐出芬芳,也只是低眉顺眼,不声不张……
自然界中,草与花原本没有天然的界限,几乎所有的草都会开花结籽,只是鲜有人留意而已,许多花叫着草的名字,如兰草、薰衣草、萱草……世间曾有一种草,名为舞草,后被称作“虞美人”,野蒿子似的纤细腰身,枝叶挺秀地贱生贱长,并不惹人注目。公元前203年楚汉相争,会战于垓下,楚霸王项羽身边有位爱妾,名唤虞姬。垓下一战,眼见着大势已去,为了除却项羽的牵挂,虞姬毅然拔剑自刎。她身下流出的血溅到一株株舞草之上,那草便开出一朵朵艳丽的花,如片片灿烂的云霞铺地。从此,后人便将“舞草”的名字改为“虞美人”,并作为曲牌争相传唱。我常常暗忖,虞美人究竟是草还是花呢?
看草归来,心情颇不平静,于是在自家院子里徘徊许久。看到园中的花草菜蔬似在饥渴地望着我,于是立刻打开水管,将出水口调成喷壶状循序浇灌。自春至秋,我对园中的一切,包括花草树木和菜蔬从不怠慢,即便是对自生自长的一株小草、一棵苦菜也一视同仁,绝不无端伤害。看到它们自得其乐、蓬勃盎然的样子,常常能得到一种心灵的抚慰。我又想到,古往今来,众多有识之士行万里路,读万卷书,阅人阅世之余又阅草木,将自己的精神世界与天地自然融会贯通,为世间留下许多千载传颂的艺术瑰宝。北宋的苏轼除怀有“大江东去”的豪情之外,也不乏细腻清幽的儿女柔情,其词作《蝶恋花》即是典例:“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尽管一生坎坷,命运多舛,但是他坚信大自然的规律不可逆转,物极必反,“春来草自青”,何必“多情却被无情恼”。南宋词家辛稼轩惆怅郁闷之时,亦曾寄情舞草(虞美人):“不肯过江东。玉帐匆匆。至今草木忆英雄。唱著虞兮当日曲,便舞春风……”一株小草,竟能与霸王悲歌、虞姬伴舞揉成一体,可见它平凡而又伟大。
以草木喻人,可深谙天地自然之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美也罢,丑也罢,风光也罢,落寞也罢,繁华总会过去,芬芳也将随时而逝。生命的崇高与卑微,贵在对信仰的执着和珍惜。一个人的命运既然如一株无名小草,那就不妨谦卑地寄身大地,仰望天空,随时听从节气的召唤,努力地挺拔向上,活出自己的样子,展示自己的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