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小素林 (作者/杜文娟 )
作者:文章来源:发布是时间:2017-05-08 12:47字体大小:【大中小】
有人说,人到世上是来享受的。有人说,人到世上是来受罪的。有人说,人到世上是来相遇的。有人说,人到世上是来创造的。
我以为,如果创造与享受相遇,邂逅在田园牧歌间,牵手在童话世界里,此人一定是积过大德,接受过神灵的加持,沐浴过慈爱的阳光,内心会更加丰韵,温良,甜美。既便在往后的岁月里坎坷跌宕,峰谷波澜,也会笃定坚韧,泰然面对世态炎凉,无常变化,天马行空,自由驰骋,最终抵达安详的彼岸。
我的小素林生活,就是这样一段不可复制,雅致素净的幸福时光。
依然是盛夏时节,流着热汗,风尘仆仆从大西北来到江南水乡,前往富阳一个村庄,村庄群山环抱,稻田翠竹环绕,路边一个木屋客栈,名曰“小素林”。店主一家吃素理佛,夫妻子女福友之间互称师兄,我们也跟着称他们为师傅。
像往常一样,我和朋友方格子李素红一见面就可着劲儿,争着抢着八卦一年之别的各种话题,男人、女人、家人、裙子、化妆、初恋、得意、挫败。所有话题铺叙完毕,才言归正传,扯回正题,阅读、写作、采访。
正常工作就这样开始了,白天写作,傍晚散步聊天。
小木屋分上下两层,我们住在二楼,方格子和李素红分住左右两侧房间,我住中间大屋,房前有一处宽敞的露台,茶几、木椅、冰箱、画框、挂饰、花瓶,一应俱全。画框里镶嵌的不是油画,不是素描,而是男主人周师傅自己创作的诗词歌赋,内容多描写四季景色,心中所想。挂饰呢,更是奇特,全是泛黄老旧的党报,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大炼钢铁之时的,闲来翻阅,恍若隔世,不知今夕是何年。墙角的长颈花瓶插的也不是牡丹芙蓉,而是干爽的芦苇莲蓬蜡烛草,晚风习习,摇曳婆娑。
小木屋的清晨是好睡的,麻雀画眉在杨梅树和桃树间啾啾,偶尔,屋后的林间也有回应,带着浓郁的竹叶水杉清香。鸟鸣往往迟于另一种声音,这声音是方格子敲击键盘的啪啪声。几年来,方格子已经出版了小说集《锦衣玉食的生活》,长篇非虚构《留守女人》《他乡是故乡》等,这次在小素林是完成又一部长篇纪实作品《一百年的暗与光——中国麻风防治浙江记录》。方格子的时间总是不够用的,她与时间的关系既亲密又紧张。素红自从出版长篇小说 《花落红尘》之后,正在字斟句酌修改又一部长篇小说,我的工作同素红相似。
到了饭点,楼下就会响起江南人特有的吴侬软语,男主人周师傅或女主人范师傅轻唤一声,吃饭啦。抑或是夫妇二人放暑假回来的大学生女儿周璐璐,咯吱咯吱上了楼梯,敲着木门或窗棂,催我们吃饭。
三个人叽叽喳喳下了楼梯,绕过睡莲鱼池,同主人全家坐在与木屋同样材质的六角凉亭里用餐,有时候会有范师傅娘家人或其他入住的客人,饭桌上的菜蔬大多来自当地。碗勺之间,常有蝴蝶蜻蜓蹁跹,凉亭之外,有葱郁的稻田,茂盛的桑树,丰硕的梅子,还有绿蓝不一的鱼塘。最为灵动的,在田畴与山峦之间,有一条溪水,潺潺淙淙,从山里来,到远处去,想必最终汇入富春江了吧。
院落周边,开一溜黄花,经过的时候,爱怜地伸手抚摸。几个小时以后,或次日的午餐或晚餐,含苞待放或刚刚盛开的花黄,被女主人捧着竹篮一枚枚摘下,裹了面粉鸡蛋清,油炸以后,端上餐桌。红的辣椒西红柿,紫的番薯茄子,黄的南瓜玉米黄花,绿的小青菜南瓜藤,鹅黄色的鞭笋,白的芋头莲藕米粥馒头,这些来自土地的精华,醇香斑斓,娇美色艳,全都呈现在生活的餐桌上。
小素林的房屋是木制的,门窗楼梯是木制的,凉亭是木制的,桌椅板凳是木制的,就连厨房和卫生间也是木制的,本色柏木松木涂上厚厚的桐油。客房房顶是人字形的,厨房顶部是尖形的,凉亭是圆型的,在余辉的映照下,从田野远眺,小木屋完全是一幅金色模样,仿佛王子公主居住的地方。
最惬意的,是晚饭后的散步时光,有时候是我们三个女人,有时候与主人一家。行走在稻田桑树香樟翠竹间,脚踩柔和的青草,蜻蜓蝴蝶蚊虫为伴,仰脖伸手,随便掐一片梨叶,一路挥舞,用力一跃,跨过一条又一条清清水渠,水草依依,曼妙妩媚。飞机在头顶掠过,机翼携着白云,将彩霞逶迤得绵长悠远。间或的,与薅草的农人闲聊几句,与迎面走来的陌生人打声招呼。逗一逗小猫,追一会小狗。捋一捋豆角葡萄藤蔓,摸一摸绿紫的玉米软须。毫不及防的,一个女人递来三根黄瓜,笑着说,你把黄瓜捎给范师傅,我家吃不完。我才知道周家夫妇有田地但不种地,地里长的全是竹子,一年收一季春笋。此后的数日里,经常有邻居让我们捎回一捧秋葵,几条丝瓜,一个金瓜。
烟雨时分,坐在露台上看雨丝,看睡莲,看稻田,看山峦的迷蒙,黄鹂穿绿度雨,自由来去。久久的,一个坐姿,擦拭眼帘,一手泪珠。
写累的时候,登上周家更高的露台,伴着萤火虫,仰望星空,品茗聊天。范师傅说,有一次做梦,梦见下辈子还当周师兄的妻子,就笑醒了。
我说,从此往后,我的梦里常会出现江南的田野,江南的梅雨,江南的小素林,如果有轮回,下辈子与你为邻,做一个江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