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袁头一家搬进我们大院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一年我刚刚上小学。那是将要开学的前几天,一挂马车拉着老袁头全家来到我们大院的大门口。
老袁头是位小学美术老师,应该称袁老师才是,不知为什么,我们大院街坊们都管人家叫老袁头。可能是他的妻子平常老是老袁头老袁头叫他的缘故吧。不管谁叫他,他都鸡啄米似的点头,微笑着,答应着,人显得很和气,很有人缘,街坊四邻都愿意和他家来往。
老袁头人长得高高胖胖的,走路总是挺着大肚子,鹅似的,迈着四方步,从来不紧不慢,无论见到谁,都是先露出一脸的笑容打招呼。现在回忆起来,觉得他特别像日后看过的电影《小兵张嘎》里的胖翻译。相反,他的妻子长得小巧玲珑,和他并排站在一起,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特别像是一对说相声的。
老袁头有两个孩子,弟弟胖,像他;个头矮,像他妻子。姐姐瘦削,像妻子;个头高,又像他。这一家子人长的!街坊们这样说,话里面不带有任何的贬义,只是觉得有点儿好乐。
我没有想到的是,开学没几天,上第一节图画课,预备铃声响过,站在教室门口的,竟然是老袁头。老袁头是个好老师,小时候,对老师好坏的认知标准是极其偏差的。老袁头之所以被我们很多同学认为好,是因为他是个大好人,别看胖,说话却柔声细气,从来没见他的脸上飘过一丝阴云彩。我们常在图画课上捣乱甚至恶作剧,比如他教我们画水墨画的时候,趁他背转身往黑板上写字,我们偷偷地把他放在讲台桌上的墨汁瓶打翻,他从来不生气,也从来没有去向我们班主任老师告状。全班同学,只要你图画课的作业交了,即使画得再赖,他也不会给你不及格。
老袁头住我们大院靠近里院的两间东屋。他和老伴住里间,他的两个孩子住外间。我第一次进老袁头的家,是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和他家的儿子小水已经混得厮熟。小水邀请我到他家玩,说他家有成套的小人书《水浒传》和《西游记》。那一阵子,天天从电台广播里听孙敬修老爷爷讲孙悟空的故事,特别想看《西游记》的小人书,一听说他家有,就迫不及待跟着小水进到他家。
他家外屋比里屋大好多,小水和他姐一人一个单人床靠屋的两侧,紧贴在墙边,屋子中间摆放着一张八仙桌,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大写意的墨荷图挂轴。不用问,肯定是他爸爸画的。老袁头教我们图画课的时候,曾经教过我们画这种墨荷,说是不着颜色,只用墨色,就能将荷花的千姿百态画出来,是只有中国水墨画才有的本事。
那天,我和小水挤在他家床头看《西游记》里的《盘丝洞》,老袁头回家来了,看我们两人正在专心看书,冲我们点头笑笑,脱下外衣,一屁股坐在他家的八仙桌旁,就没再搭理我们。听我们大院的街坊们讲,老袁头这两个孩子,他最喜欢姐姐,因为姐姐爱读书,学习成绩好。他嫌小水太贪玩,一进门看见小水和我在一起看小人书,而不是看书本,心里肯定不高兴,不过是看我在身边,不好批评小水罢了。
只见小水他妈立刻从里屋出来,端出一杯茶,端到老袁头的身边。我瞟了一眼,和我爸喝茶用的玻璃杯不一样,和大院里有的街坊用的大搪瓷茶缸子更是完全不同,是那种盖碗茶,牙白细瓷,茶碗和茶盖上都印有一朵小小的墨荷。心想,这个老袁头,跟墨荷还真干上了。
老袁头一辈子除了画两笔画,没有别的爱好,只是喝茶得用盖碗,这是以后我们大院里街坊们都知道的。尽管茶叶可以不讲究,用从前门大街上庆林春茶庄买来的便宜高末都行,但沏茶的碗必得用盖碗,而且必得是他的这个印有墨荷的盖碗,好像这盖碗能让茶变香。我去他家次数多了,每次见他喝茶都用这个盖碗,曾经问过小水为什么袁老师偏爱盖碗茶?小水摇摇头,说他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和小水年龄还小。
小水的姐姐比他大两岁,叫小溪。老袁头给他的这两个孩子起的名字,都很有意思,离不开水。大院里有见多识广的街坊说,那是老袁头自己命中五行缺水。至今我也闹不明白,五行缺水是什么意思。记得小时候曾经问过我爸我妈这个问题,他们答非所问,说反正就是缺点儿东西。缺点儿什么呢?有时候,望着小水和小溪,我会想起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他们一家子过得挺好的,老袁头有个稳定的工作,妻子贤惠持家,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并不缺什么呀。
我和小水越来越形影不离,和小溪却越来越疏远。特别是小溪读中学以后,一直住校,我很少见到她。即便回家,也是整天囚在屋子里读书,凡人不理,一副高傲的小公主的样子,留给我的印象不深,甚至连她的模样影影绰绰,都是模糊的。
我读高二的那年暑假,一次和小水一起到陶然亭的露天游泳池去游泳。那时候,南城的孩子游泳,只有两个地方,一个龙潭湖,一个陶然亭。龙潭湖有点儿野,地方大,一般家长不愿让我们去那里。陶然亭便是我们最好的选择。我们也愿意去陶然亭,因为那里泳池很规矩,池子里面和外面都是瓷砖砌的,非常光滑,关键是还有可以跳水的跳台。特别是那种十米高的跳台,挺立在蓝天白云下,充满着诱惑。那时候,我刚刚看完电影《女跳水队员》,对能够爬到那么高的跳台上跳一回水,更是充满期待。
只是,跳台在深水池那边,我和小水都没有深水合格证。深水池和浅水区中间有一道铁栅栏隔开,要想过中间那道铁门,得出示自己的深水合格证。这个暑假里,我和小水去陶然亭游泳池好几次了,都没有得到溜进深水池的机会。这一次,看门查验深水合格证的那个工作人员,不知什么事突然离开了,我和小水赶紧泥鳅一样钻进了那边。
说心里话,爬十米高的跳台,心里还真有点儿怕,望着下面泳池里的水,水波涟涟,好像连跳台都跟着在不住地晃动,腿禁不住地哆嗦起来。一想好不容易爬上来了,闭着眼睛,纵身一跃,什么感觉都没有,只听见扑通一声,身子已经进入了水底。等我刚刚过了一把高台跳“冰棍”的瘾,爬上水池,一身的水珠还没有抖落干净,先看见一双大白腿在我的眼前晃了。真的,这一辈子我都没有见过这么洁白如玉又这么修长的大腿。一直到现在我都认为一个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真的漂亮不在五官而在于腿。
我和小水从水池边站了起来,确切地说,我是顺着这双修长的长腿,像猴爬杆一样,逐渐站起来的。看见的是一个泳衣勾勒出漂亮线条的姑娘,漂亮得让我不敢再看她,却又忍不住瞟了一眼她,就听见小水怯生生地叫了声“姐”!
那一次,小水的姐姐小溪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不仅是她那双漂亮的长腿,还有她那声嘶力竭的声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厉声把我们两人训斥了一顿,说我们没有深水合格证怎么可以跑进深水池,还爬那么高的跳台去跳“冰棍”?出了危险怎么办?去找死吗?……她的声音非常大,语速飞快,话又密集,雨打芭蕉一般,把我们两人骂得狗血淋头。泳池内外的好多人都把头伸向我们这里,大概都非常奇怪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怎么这么粗葫芦大嗓门儿不顾一切地骂人?
我们俩像是犯错的小狗一样,老老实实跟在她的身后回家。有意思的是,记吃不记打,很久很久以后,我似乎忘记那天小溪雨打芭蕉骂我们的样子了,她留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穿着泳衣笔直站立在泳池边,露出那一双大长腿,洁白如玉,亭亭玉立。
第二年的夏天刚到,“文化大革命”爆发了。突然而来的风暴,全中国都乱了套,我们大院一下子变成了“庙小神通大,池浅王八多”,写着这样十个字的一副对联,墨汁淋淋地贴在大院的大门上,紧紧地糊在了原来“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木刻的门联上面。这一年,我们大院里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而且是令人触目惊心的事情。其中之一便是号称“红八月”的一个黄昏,小溪带着一群高校的红卫兵,像一群飞炸了的黄蜂一样,闯进了我们大院,没有进别的人家,径直闯进了她自己的家。她把自己的父亲一把推倒在大院里,把墙上的那幅墨荷拽下来,扔在院子里,踩在了脚下,紧接着又转身回屋,抱出一个红漆木盒,一下子摔在地上,木盒裂开,从里面蹦出几个茶杯,是老袁头最讲究的那种盖碗,碗和盖上都印着墨荷的盖碗。原来是一套四个,都碎在那个惨淡黄昏小溪那修长的腿下面。每一片碎片上,都反射着夕阳跳跃的光芒,一闪一闪,晃动在老袁头的身上和脸上。
小溪的妈妈和小水惊慌地躲在一旁,老袁头,教过我的图画课的袁老师,倒是神情镇定地垂头站在小溪的身旁,好像他早已经料到这样一幕一定会发生。
那一天,小溪完成了这一系列的革命行动之后,还宣读了她和家庭决裂的革命宣言。她的声音一下子高八度,不是响亮,而是像炮仗炸响一样刺耳,比那天在陶然亭游泳池边训斥我和小水的声音,还要让我感到锥心般的难受。
我才明白盖碗茶对于她和袁老师的重要意义。原来,解放以前,袁老师在北京一所中学里教美术,集体参加过国民党,介绍他入党的是袁老师最好的朋友,学校里的另一位美术老师。这套盖碗就是这位老师送的。这位老师在北京解放前夕逃到台湾去了。袁老师一直钟情盖碗茶,并存放着这套盖碗,这便成为了留恋国民党,向往台湾的罪证,被自己的女儿大义凛然地揭发出来。
在那个荒诞的年代里,盖碗变成了定时炸弹的事情,屡见不鲜。革命小将大义灭亲,也比比皆是。问题发展到后来,是小溪自己始料未及的。盖碗茶,只是炸药的引子而已,由此引发以后的爆炸,连一向温文敦厚的老袁头自己都没有想到。第二年春节刚刚过完,袁老师被扫地出门,和老伴一起被遣送回乡。一个大好人,立刻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老袁头和老伴被遣送回乡这件事,我们大院里不少街坊不理解,心里面是同情老袁头的。只是,大家私下议论,谁也不敢声张。幸亏小水没有被连带着一起遣送,还住在那两间东屋里,街坊们便把这一份同情给予了小水,让小水在父亲被遣送的日子里好过一些。
过了好多天之后,我们大院那些消息灵通人士,不知是从哪里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说老袁头被遣送不是学校的主意,完全是街道办事处那帮小脚侦缉队的主意。她们撇着嘴,意味深长地说:那四个盖碗不简单呢!送老袁头这四个盖碗的不仅是老袁头加入国民党的介绍人,而且是老袁头的老相好。怪不得人家都跑到台湾去了,老袁头还念念不忘,一直保存着这套盖碗。一喝茶,嘴一碰到碗,就像又和相好的亲嘴了呢!据说,最后这句话是街道办事处一个小娘们带有几分猥亵的口气说的。正是又外加上了这样一层情色,让老袁头的历史与现行问题加重。整老袁头的这批街道办事处的小脚侦缉队,便也更同仇敌忾,落井下石,一把把老袁头推远。
就在袁老师和老伴被遣送回乡的这一年的夏天,小水去山西插队,我去了北大荒。
流年似水,和小水分别之后,四十多年,再未见过面。前几年,为写《蓝调城南》一书,我重返我们大院好多次。老院旧景,前尘往事,不请自来,纷沓眼前,我想起了老袁头和他的两个孩子——小水和小溪。
第一次去,我到袁老师曾经住过的东屋前,门上着锁。我问老街坊,袁老师还住在这里吗?街坊告诉我,老袁头老两口都过世了。现在,这房子,他儿子小水从山西插队回来后一家人住。我问小水他姐姐呢?街坊反问我:你不知道吗?小溪也走了。我很是惊讶,忙问:什么时候走的?街坊摇摇头说:不清楚,反正是走了好多年了。天呀,她才多大岁数呀,走得也早了些吧?我心里感叹着。
第二次去大院,特意选在晚上,我希望小水能够在家。那天,他刚下班回家,见到我很高兴,忙要烧水沏茶,我拦他,他说这么多年不见,怎么也得喝杯茶吧,就拧开煤气灶烧水。我说喝茶真的不急,先说说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吧。顺便问起他姐小溪。
他叹口气,对我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姐是自杀的。
这让我感到突然,心头不禁一惊。小水却显得很平静,接着对我说:我爸我妈被遣送回老家的那一年,她正在五七干校。我爸坚决不让我写信告诉我姐他们被遣送回老家的事情。我爸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这样沉下脸来,对我说这样的狠话。你知道我爸一直偏爱我姐,是我姐伤透了我爸的心,我也就一直没有告诉她。我去山西插队后那一年的春节,她从五七干校休假回北京,回到咱们大院,才知道我爸我妈被遣送回老家的事情。她回到五七干校以后,没多少天,一头扎进了水库里。
我有些奇怪,难道她好不容易从五七干校回北京一次,都不和小水联系吗?她临走之前也不留下一点遗书之类的东西,即便对他父亲有隔膜,起码应该对她唯一的弟弟留下一点儿说法吧?
我问了小水,小水摇摇头。
你姐可真够决绝的。
她就是这么个人。一直到前几年,那时候,我刚从山西办回北京,有一个男的来家里找过我,说他是我姐的大学同学,当年五七干校在一起。他说,他很早就想来了,他来的目的,是想让我更多的了解我姐,理解我姐,也能原谅我姐。
小水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我静静地等待着,没有打搅他。过去的岁月,在那一刻显得格外沉重、悠长,又近在眼前,触手可摸,刺眼刺心。
我姐的这个同学说,我姐临走的那天晚上,对他念叨过说她对不起我爸,说送我爸那套盖碗的女人是我爸的相好的这事,是她到街道办事处去揭发的。说如果不是她,我爸也不至于被遣送回家。这个男的说当时他还劝过我姐,但我姐只是哭,第二天早晨,在水库的水面上,发现了我姐的尸体。
当我听完小水讲完这样沉重的往事之后,心里翻腾着的情绪复杂,五味杂陈。非常奇怪的是,那一刻,我的眼前出现的,不是她那年把袁老师推出家门又摔碎盖碗的样子,也不是她后来浮尸水库水面的样子,而还是那年暑假她一身泳衣亭亭玉立在游泳池边的样子。那时,她刚刚告别中学时代,考上大学,还没有报到。那时,她是多么年轻,多么漂亮。
我和小水都不再说话,屋里很静,煤气灶上的水壶冒着白气,吱吱响着。水开半天了。小水站起身来,为我沏了一杯茶。竟然是盖碗。依然是牙白细瓷,只是没有了那一朵墨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