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龙风(作者/李焕龙)
作者:文章来源:发布是时间:2017-05-08 13:13字体大小:【大中小】
出汉阴县城向北行走,其实是在秦岭南坡爬山。汉阴位于汉江以北的月河北岸,赏罢月河川道延绵百里金光灿灿的油菜花海,猛然看到秦岭山边尚带冬日色彩的青山墨水,众人便叹时令对于山地风光的苛刻。翻越龙岗岭,再过一道桦栎发芽的漫坡,进入龙垭镇。看这一连串带“龙”的村名、镇名和学校、医院等建筑名称,我笑问:再上去,还有“龙”吗?当地文友回答:从咱此去目的地双河口镇再往上,便是龙王镇。呵呵,我笑:进了龙窝!
谈笑之间,便到双河口古镇的街道东头。镇上领导将采风团作家迎下车,正要介绍情况,不料扑面而来的古色古香的古建群和石板路、木板门将来宾轰地一下吸引进这屋那店,原定方案顷刻作废,身为领队的我只好将计就计,请县镇领导分别导引,将自然分成的若干小队带到这座天井院子、那家作坊里去探古访今,谈天说地。两个小时光景,匆匆转完之后,便是晚餐、晚会和自由交流。当我重归老街入住农家客栈时,走在屋檐遮雨的街沿坎上,抬头不见天,更不知这古老的集镇到底因何会形成如此庞大的气候,为何会保存到如此完好的气象。
次日清晨七时,醒于河水伴唱、鸡犬相闻的天籁之音中,开窗便见一道龙脊在晨色中泛出淡淡的蓝光,心中一惊,推门而出。我所宿的三楼,半边是露台,台口紧连一座古建,看方位应是昨日所见双溪寺。只是,当时在寺内,看不到屋脊。此时,欣赏龙形瓦脊上的青花瓷片,那与天色相映的龙鳞色彩,亮光幽深,呈现出宁静优雅之美。再往东看,便是正街上那连片的屋脊,无论瓦房、石板房,脊顶端正成行,放眼望去,只见一条巨龙静卧山间,其形其势好生壮观!
龙兴之地!我赞叹一声,急急下楼,推门一看,正在双河口桥头。此地好呀!两河相交,二龙相会,清流合二为一,缓缓东去,留下一处天然奇景。主人跟了出来,为我指点:正北而来的梨树河,源接汉滨区叶坪镇;西北而来的楼房河,流经宁陕县的龙王镇;两河交汇后,变成清泥河,这水便进月河、至汉江、达长江、入海洋;正因为此河上达省城、下通州府,沿河遍见的石孔、石墩、石桥等古道遗迹,便是子午道的重要支线;双河口镇是丝绸之路上的古老驿站,2013年以其建制600余年的悠久历史和保存完好的古建特色,被省政府命名为“文化旅游名镇”。
两河交汇处,建有双孔石桥。那桥板,是厚半尺、宽五尺、长二丈的两块完整石条。石条相连处,是一石墩,砌成了菱形的水翦,其石块型制的高度统一,足见当年工匠的精益求精。与石墩之躯相对称的,是石桥正中的龙王庙。庙身不占桥,建在桥边的石墩后半部分。庙高一人,庙身方正,四周宽度均为三尺,齐人胸处的庙门里供着龙王,且有香火烟气冒出,看来已有早起之人为其上供。我问:将庙建于桥的正中,形如碉堡,意为镇桥呢还是含有别的讲究?答曰:两河汇一河,形成两个三角形的街区,不求龙王镇水,难保两岸太平。我点点头,拱拱手,告别龙王,走过石桥,乘车进入梨树河。
山上满是野花,桃红李白,地里的麦苗一片青绿,混凝土铺面的村道沿溪上盘,路边的楼房不少,小庙很多,凡是耕种的地边都有土地庙,依水的村口都有龙王庙。小庙建构简单,无论砖砌石垒的,基本都没一人高。观过崖畔泉眼形成的自然奇观“白龙洞”后,正叹这高级矿泉水白白浪费实为可惜,同行一女作家又发现一座龙王庙。这庙略高,且是青砖红瓦的工业化建筑,门框顶上大书“龙王庙”三字,两边贴着红纸黑字的对联:保风调雨顺,佑一方平安。看到这副对联,我马上联想到了我们那些官方机构的名牌和挂于门厅的“工作职责”,以及官员办公桌上的“职位牌”及“岗位职责”,他们如同龙王庙一样亮明了身份,公开了职能。由此便知:龙王庙及龙王们,之所以在山区深入人心,被山民奉为神灵,关键在于其职责与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其履职与老百姓的信仰紧密相连。而世人所叹的“信仰缺失”,可能与龙王是否灵验有关;世人所议的干群关系,可能与官方履职效果有关。由集镇上的石雕龙王或木刻龙王,到山野里的泥塑龙王或纸印龙王,其所寄托的民心所向,不仅在于治水,更在于祈福求安。因此,这龙当是天地间、民心中的精神领袖,是象征吉祥太平、幸福安康的神灵化身。
进入楼房河,便见“真龙”。老百姓说:我们这里能出开国将军,那是真龙显灵!将军名叫何振亚,是名振三秦的传奇人物。他幼年放牧、少时求学、长大从军,因较早接受了中共地下党员传授的共产主义信仰,便发展一批志同道合者,在国民党的自卫团中发动兵变,成立“陕南人民抗日第一军”,自任军长。后在陕南特委指导下,建立党组织,成为秦岭山区影响最为广泛、坚守时间最长的一支红色武装力量。毛泽东率军长征到达陕北,与刘志丹会合后,建立正规党政体系,需要一支中央警卫部队,便将陕南的何振亚所部调来,整建制改编为中央警卫团,他任团长。他边在中央机关工作,边在抗大接受政治、军事教育,学成之后,率部抗日,编入129师,即随林彪转战南北,解放后于沈阳军区任空军副司令员,封为少将。只可惜半生奋斗之旅,却跟错了人,至“林彪事件”后便蒙尘,其光辉事迹被大量删改。但将军少小离家,老来思乡,临终叮嘱将骨灰送回汉阴。如今,汉阴县城的龙岗公园建有将军墓,龙身归龙地,龙风养后人。双河口镇的新广场已命名为将军广场,并在筹建其事迹展览馆。历史亦如楼房河的流水,无论龙状也好,蛇形也罢,总是蜿蜒而去、曲折前行的。将军必定是人民的将军,不论老百姓誉其“真龙”、老战友称其“龙子”,还是曾经的“军长”记载、“罪状”记录,其传奇人生和为民不惧枪林弹雨、救国不怕出生入死的英雄气概,气贯长虹,势若长龙!以山民质朴的祈福护命信仰而论,他所代表的人文精神正是龙的传人所具备的优秀品质!作为龙子龙孙的优秀代表,视其为真龙,着实不为过。
返回集镇,已是正午。此时方看清楚,我昨夜随县作协主席孙远友借居之处,并非其他采风团成员所宿的农家客栈,而是一座极具陕南特色的古典园林式庄园,且与双溪寺浑然一体。主人储照庭是一退职教师,且是老孙的老友。他家巧借地利抓经营,成了当地典型富户,但因家风文明而无人称为“土豪”。其父储正济,当地人称“红色文人”,因自幼聪明好学,九岁能写诗词,成为闻名秦岭南北的“灵童”。在乡绅相助之下,他读完私塾便入县中,又得县城义商帮扶,就读安康师范学校。当时,该校系陕南早期地下党活跃之地,他秘密加入党组织,在办报刊、传真理、编排革命戏曲等方面表现突出,且隐身很深,毕业后竟混进国民党的县政府当了文员,但在临解放时却因叛徒出卖、身份暴露而退避山乡,当了教员,自此即与一线单传的党组织失联。解放后,无论是到供销社当售货员,还是在“肃反”时被打成“叛党分子”判刑,他均如我们在电影中所见的“地下党员”一样守口如瓶,守心如玉,从不讲出“同党”是谁,即使在本党的监狱中蹲过28年,也言不涉党,坚如铁人。出狱后他粗茶淡饭地居于乡间,日作书画,夜读诗词,少与人言,形如潜龙。他心灵孤苦地活过九十大寿,给后人留下了可供习帖、临摹的书画范本,为汉阴创建全国书法之乡做出了突出贡献。他那散于乡间的劝善说理诗文,则因倡导德孝仁义、弘扬传统文化而成乡民熟记于心的为人之本。故此,乡人称他为龙,是因其有龙风龙骨,气质如龙。
双河口的古道上,走过唐诗宋词元杂剧和明清小说,走过驮丝运盐的马队和李先念的部队,走过湖广移民及秦岭南北的难民,走过金丝猴、羚牛、熊猫等珍稀动物和穿山探宝的地质队、寻幽觅奇的驴友队……历史的足音,汇成了古镇孕育新生的行进之声。而从古道走出的乡贤,无论名声大小,均是山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和情感深处的记忆,被他们津津乐道成地方文史。于是,何振亚、储正济这一飞龙、一潜龙,便是山民口中的神龙,在他们心灵深处的那座“龙王庙”里时时敬着,并作为教育后人的励志教材。或许正因为如此,这里乡风文明,充盈祥龙之气,随处可见身心健康的长寿老人。或许正因为有此祥龙气象和民心所向的龙图腾、龙信仰,古镇才古建完好、古风犹存、古韵弥新。如此气象,启人深思,令人振奋。是啊!当农人成了龙人,龙的传人必显龙仪龙威之美,龙行中国必呈巨龙腾飞之势!
赏罢储老的诗词、书画遗作,出门再观双河汇成的长河,只见一条青龙游过集镇,游过山川,缓缓东去,在天地之间,气势如虹。再问老农:如此晶莹的清流,怎称清泥河呢?老农伸出粗糙的大手指点着,口中大声讲出半文半白、音同韵白的儒雅之语:古称青龙,讹为清泥,于是乎,成了这不伦不类一怪名……哦,青龙!双河交融孕青龙,藏龙卧虎古镇中;欲知古道古今事,当入古镇沐古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