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生活(作者/潘鸿宾)
作者:文章来源:发布是时间:2018-07-30 08:17字体大小:【大中小】
一条大江的上游往往是没有航标的河流,考验着寻根的河的子孙;一个族群呼唤初心,祈祷魂兮归来,要看历代以来有没有留下守望星空的人。汉中是幸运的。当中国文化复兴潮起,这座汉江上游的历史文化名城迎来了福祉。以天赐的一个“汉”字,地上汉水与天上银汉双重占得。因此,对于汉江上游十位书画家的集结,人问:如何命名?我答:上游生活。
这里的上游生活,普世意义上的表述即“诗意的栖居”,它缘于荷尔德林的诗句:“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的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然而,诗人荷尔德林是在德国“黑夜的时代里道说神圣”,实际上“栖”而未“居”——只栖于木,未入于户,因为没有“上游”这样的精神家园可供栖落。而我们今天却正相反,是丢失了曾经拥有的精神家园……其实,人类文明早已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误导下,走上了“向前”的单一向度,原来“向前”的生产力发展,本应包含的“向上”的精神价值消隐了。这样,中国文化在价值反省中,就产生了一个“向后”的维度,以期发挥制衡作用,在“向前”中恢复“向上”的价值之维。
“向后”维度的凸显,属于现代意识,是人的又一次觉醒,但对中国书法而言,却是命定的传统,是每一个书法家的终身功课。汉中文化自居“上游”,占得“向后”的先机。但“上游生活”如果仅显示为自然生态:汉水烟云供养,秦巴翠屏围护,当然远为不够。汉中书法正是在个人身上“复活”了传统,把“向后”的精神资源转化为了“向上”的精神追求。以实例说明,先举尤全生的草隶。隶书作为一个内涵广泛的概念,因其四百年隶变的衍生化合功力,成为真行草之母。草隶简捷畅达,法备意赅,尤全生借其“体”为己“用”,”用”于什么?日常“生活”。他的艺术与生活不隔,就让书法“活”在了当下的生活里,正如尤君自言:“吾习书艺,无甚秘诀,首推久久为功也”。郭连生的身上则体现了对“自由”的发挥,他的发挥不是自在,而是自为——生命的自觉。其作品得生拙之趣,点线硬生生旁逸,兀自自斜出。趣是什么?是生命的真性,是精神的在场,是以“活”的方式的“存在的敞开”(海德格尔)。真小于美,是真仰望美,仅得小美;真大于美,是真突破美,可成大美。这里的真,归属于“向上”之维的精神价值。莫非自作“散木”,其书法是自我的损之又损“行为”,但形残道全。这是对强势“向前”的抵抗,是对现实诱惑的拒绝。在唯科学的时代,书法越来越技术至上,莫非以反技术实现了“突围”,是“向上”的精神超越。武妙华与杜正满二位的人与书两相映照,更是对“生活”之说的生动阐释。武氏回腕法执笔,中锋“吃”纸,万毫齐力,吐气如虹,不激不厉,以持久的“温爱”,广收远纳,可谓“有笔”;杜氏意法平衡,又以“意”胜,能得天趣,总有“书眼”,一瞥惊鸿,正是钟灵毓秀的天地“蒙养”之功。苦瓜和尚《画语录》“生活”一词的核心含义最能体现这一实质,石涛将“蒙养”的天地混蒙比拟为“有墨”,而把“生活“比拟为“有笔”,以笔墨相合为人(人道:“向后”)神(天道:“向上”)共在的艺术境界。武、杜二位岂在例外?而且石涛在”生活”概念中,将生面、生机、生理一体贯通,既“向后”持守人,又“向上”提升生命精神。我所谓“上游生活”的深层含义就借自于此。
中国画百年以来,逐渐被现实的功利性要求裹挟,已驶上了“向前”的高速路。当然情形并非一统无别,政治上低调、经济上落后的地域反而葆存着中国画的根脉,成为了“礼失求诸野”的文化土壤。汉中属于后者,在艺术发生的机制上即与前者迥然不同。从个案观察,吉武昌的山水就显然立足于“向后”的维度,其画面既物象粲然又浑沦一片,是此山此水又是原山原水,完全是中国画论所云:“明物象之原”“与元化游”,其“向后”中又包含着“向上”。人类初民即有精神超越的需要,不同的民族以不同的星辰为神圣(中华文化新石器时期即有对北极星的天极神崇拜)。体现在艺术造型上,就是非实象的“幻象”表现——写意的精神源头。蒙昧时代结束后,娱神的艺术只不过转为了媚道,即中国山水画的核心理念:“澄怀味象”“以形媚道”,实质未变。李智明“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尼采),在其“江湖”的精神本色中培植出“向上”之维,从而使画中“乱”(构成)与“脏”(色墨)的混合形态动人心魄。当代花鸟画每每过“雅”而近伪,因为它不是从真实的生命中“长”出,而是手摹迹追古人之“文生文”,李智明是化用古人的“情生文”(刘熙载),是真正意义上的“向后”,因而避开了“向前”维度上“画漂亮”的媚俗泥潭。李璟将田园之梦与现实之惑一肩挑起,被“向后”与“向前”的两难处境直拉曲扭,这是现代性的焦虑,也是创造的兆端:一个既古典又现代的精神主体有望生成。这既是“向前”的现代生活的最大挑战,亦是最好机遇的临幸。罗安平在建构自己的“另一个世界”,以不食人间烟火的决绝,几与“向前“无缘。他像一只飞舞的“蜜官金翼使”(蜜蜂),在历史文化的深山老林酿出了蜜:幽玄之蜜(美)。他也是从“向后”的耕耘中获得了收成。张尹的写生画法,表面上看最贴近现实生活,很难不被物役。但他没有“死”于物前,而是循“生意”而通“生理”,用点线在画面上织“网”,他要打捞什么呢?他发现了土地上的“元农民”,而“元农民”承载的是生命的欢乐与灵魂的安顿,是“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的大和谐。我将张尹的“网”称为一种“笔墨”。明代画家王绂论画的“似与不似之间”说,“不似”即笔墨表现。但自古以来,“似”与“不似”多从绘画实践笼统言之,“合”而未“分”。其实,笔墨是一种抽象的精神形态,写生从对象中岂能找出?即使是面对杰作也需要有鉴赏的“分”力,即对“不似”的抽象能力。西方抽象艺术即是此“分”力表现的极端化结果。中国书法的笔墨主要是通过笔势和体势呈现的,中国画的笔墨,除此而外还有一个整体构成问题,即构成性笔墨。当然,“分”力归根结底来自于“向上”超越的精神动力。
如上之:武妙华持久的“温爱”,杜正满灵动的“书眼”,莫非的“散木”,郭连生的“自由”,尤全生的“日常(化)”,吉武昌的“浑沦”,李智明的“江湖”,张尹的“织网”,李璟的“一肩挑”,罗安平的“另一个世界”……汉中十位书画家在“上游生活”中欢聚一堂,在“向后”的维度上真正相通互融,这正是:古道书画同源,今又两翼齐飞。
那么,“向上”的维度既然意味着生命与艺术的又一次觉醒,我在此就有理由节录屈原的《天问》——中国第一位以个体身份觉醒的诗人:
伯强何处?惠气安在?
何阖而晦?何开而明?
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诗句表达的是对太阳在黑夜如何运行的探问。先知屈子把“向上”的维度,从古到今,一直高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