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方(作者/吴昌勇)
作者:文章来源:发布是时间:2016-10-14 02:59字体大小:【大中小】
乡下人身子骨硬朗,看起来身体倍儿棒,很少生病,其实是把病窝着藏着,一些个不大要紧的病,一咬牙硬扛着拖着,他们的体子不比城里人娇气,感冒打喷嚏发烧都要挂吊瓶。在乡下,判断病情轻重与否,一般以是否睡倒了为标准。一觉醒来,只要能从床上爬起来,多半会硬撑着勉强上工,直到实在坚持不住了,才会躺在床上怪罪自己的身体不皮实,没出息,又要糟蹋钱抓药。小小一个村子,就那么几个人,一大早,谁没上坡干活一眼就看出来了。很挂念,老远喊一声,那谁今儿天咋了,没上坡干活?大老远的再回一句:害病呢,在屋里睡着!于是乎,中午放工,吃罢饭,左邻右舍不约而同地提着鸡蛋和一两斤白糖前来看病号。大家围在一起,问啥时起病,找谁看过,吃了啥药,见没见效。问毕了,会劝慰病人一番,甭放心不下地里的庄稼,安心养病,身体是大事。临走时再做嘱咐,要好生休息,莫操心地里的事,实在吃药不见效,还是去医院看看。也有人会插话道:那谁害得病和你的病情差不多,好像找了个偏方治好了,我去打听下,把方子要回来你先试着吃。
偏方治大病。在乡下,谁的心里不装着十个八个的偏方?时间久了,就成了土医生,识得草药,简单一些的病基本可以自医。若是牙疼,肿得老高的脸上满是痛苦,咝噜着嘴巴,口角歪斜向牙疼的那一侧,逢人就絮叨,你看看,我这一口烂牙,祸害死人。牙疼揪心,靠偏方很难立竿见影,只能在嘴里是噙着止疼的草药,先缓个神应个急。这个时候,鼓囊囊的嘴里,要么咬着南瓜根,要么含着花椒颗,有时还会喝一口酒,头偏斜着,让酒将那颗病牙泡着。实在忍不住了,还去秧田挖点稀泥,涂抹在脸上降降火。牙疼终究是个不要命的小毛病,三两折腾就好了,下次再疼,把老方子重使一遍,依然凑效。若是嗓子沙哑,出不了声,多半是上火,干活收工时,到田坎上去扯一大把白豆根,在沟边摘洗干净,回家做饭时放在锅里,水烧沸后捞去草藤,然后舀出草绿色的汤汁大碗喝下,到天黑,嗓子就松翻许多。最多的是治疗感冒咳嗽的方子,只流鼻涕打喷嚏,葱根生姜熬汤趁热喝,如果咳嗽发烧,紫苏熬汤服用必然起效。
这些方子一代传给一代,因为管用,又不花钱,都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乡下庄户人家的屋檐下,一般都藏着好几味草药,闲时暂且收拾着,总是能派得上用场。细心的人还会专门找个干净的筐子,将那些平日常用的草药晾干后存放起来,等有个头疼脑热腹痛拉稀的,就从筐子里找几味草药自己熬着喝,三两天过后,一身轻松自在。庄稼人半个医呢,在生产生活中,他们在留心农事的同时,也积攒着这些治病的土方子。到现在,我对这些偏方是有感情的。小时候,身体消瘦,都上小学了,个子拿不出手,还停留在四五岁的海拔。家里找来老中医,号了脉,看了舌苔,做了些简单检查后老中医断言,这娃消化不良,原因全在脾胃,得想法子将脾胃调理顺乎了,自然就有了饿感,只要能吃能喝,不愁身子骨长不开。老中医没给开方子,瞅了瞅我们家门前正在啄食的老母鸡,好一阵子才发话:方子是我的,但得从鸡身上取一味药。母亲连声说,只要娃子病能好,别说一只,一圈的鸡子我都舍得。老中医提走了我家最肥的两只老母鸡,让半个月后来取药。药取回来之后,才知道这个偏方叫鸡肝散,能治疳积。我也就知道为啥身体不行,原因是疳积了。老中医有交代,每次倒出一酒盅子鸡肝散和着白开水服下,服用后少吃油腻生冷辛辣,吃饭得有规律。第一次喝药,鼻子凑到杯沿闻了闻,好像没有刺鼻的气味儿,于是壮汉饮酒般仰头一大口下肚,这时放下杯子,连声喊娘叫妈,跺脚吐舌头,浸着那个苦,真想把舌头揪出来扔了。我骂老中医,鸡肉他吃了,拿着苦死人的黑面子来糊弄我。母亲一只手轻拍着我的后背,一只手端着杯子递到我面前,轻声劝我,得坚持,苦药才能治病嘛。见我喝药那般难受,她想了个法子,去供销社称一斤水果糖,喝药过后用糖甜嘴。我抿嘴一笑,倒是个好法子,苦尽甘来,有个缓冲和念想。药依然是苦,喝了几天之后,倒是凑效,再后来,感觉喝完药可以不吃糖了,嘴巴苦点,心里甜蜜着,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疳积症迟早会好,有一副好身板也大有可能。
鸡肝散果真治病,只是可惜了那两只下蛋的老母鸡。自此,我对流传在乡下的那些偏方充满信任,感情也深了一层,直到又一次靠着偏方医好了一个毛病。那是一个大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感觉鼻子热乎乎的,拿手一摸,全是血,我赶紧用手紧捏住鼻子,蹲在路旁,找到一种叫做黄蒿的野草,揪其尖牙,揉搓成条状塞进鼻子。这是个常识,乡下的人流鼻血,用带着一股淡淡的薄荷味的黄蒿塞入鼻孔,准能止血。但我的情况有点特殊,在接下来的几天,鼻子里的血好像着急着往外跑,用黄蒿塞住鼻孔根本不管用。家人舀来一盆水,用凉水拍打后脑勺,鼻子里的血滴落在脸盆里,迅即像花骨朵绽放一样散开,很快整个盆子里全是鲜红的血,让人多少有点胆怯。父亲着急了,戴上草帽默不作声地从屋里走出来,撂下一句话:别急,我去找一样草药。我知道,他肯定是去地里拔刺芥了。那是庄稼地里最常见的一种杂草,叶子瘦长,叶边长着细密的叶刺,叶缘若锯齿状。刺芥能泡浆水吃,但必须乘着叶芽尚嫰,一旦老了,叶边的刺会扎伤舌头,而且味道苦涩。在青黄不接的早春,刺芥泡酸后细切清炒,就着包谷珍吃,是庄户人家度饥荒不错的选择。但乡下人知道,要收拾刺芥,最好是拿草锄连根挖掉,如果徒手去拔,会被叶刺划伤手心。
父亲抱着一大捆刺芥回家,让母亲用清水淘洗后,他将其放在面盆里,用手将刺芥拧烂至水出。很快,大半碗绿莹莹的刺芥汁端到我面前,母亲特意补充了一句,加了白糖不苦,就是一股草腥气。我端着碗一口气喝干,抿了抿嘴唇,有淡淡的甜味,还有溢满整个口腔的草腥气。父亲说,刺芥能下火凉血,是个不错的方子,就是叶刺太多,扎得整个手心都疼。
多年后,我接触到了中医知识,明白了所谓的偏方,其实就是某个中医方剂里的某一味药材。中医方剂讲君臣辅佐,讲药引子,讲配伍,讲用量,讲相生相克,每一个方剂都是几味草药抱团发力的结果。偏方治病不无道理,出现在汤头歌里的每一种草药都有自己的药性和主治,偏方只是借助一味药力就把病治了,它们最大程度地发挥了自己的作用。就像我们遇事儿,需要大家帮忙,各自的主意办法和力气凑到一块,再难的事情都迎刃而解。偏方则不同,完全是不声不响地自个儿担待,一咬牙,再难的事情都扛下来。偏方是民间的、家常的,就像我们家里有了年岁的老物件,用得顺手了,有了感情,融入到我们的生活,成了老伙计。偏方看似一味药,其实不然,是有温度和情义的,被亲朋好友从心里捧出来,宝贝一样地搁在眼前掂量着,端详着,递到自个儿手里时已经热乎了。偏方有皮儿有馅儿,被真情包裹个严实,汤圆一般嫩滑圆乎,不舍得去咬,怕伤及一大家子人的祈祷和寄托,滚烫着在舌头上打几个滚儿,然后甜甜地咽下去,这是人世间最珍贵的药引子,也恰巧就是偏方的生命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