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人一样，字是有门户的，各家各户的字凑在一起，就是一个小社会，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字不嫌弃字丑，不爱算计，也不会心生嫉妒，搬弄是非，当然也就没了人的世故和精明。字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满眼纯净，一脸真诚。
        仔细回想，除了汉语拼音和阿拉伯数字，我写的第一个字应该是大写的“一”字，尽管是一横，但是铅笔落在纸上留痕清晰工整，甚至能感受到握着铅笔的手心沁出汗水，一连好几张纸都留下了重重的一笔。老师的评语中肯且给予应有的鼓励，其实就是一个长长的对号。那时，老师批阅作业用红色的签字笔，所谓签字笔，就是一支只有笔尖和笔杆，没有笔管的蘸水笔，笔杆下半身斜插在墨水瓶里，只露出纤细的笔尾巴，看起来很洋气。一般情况下，老师的课桌上放着蓝黑色和红色两瓶鸵鸟牌墨水，与之同时，墨水斜插着两支蘸笔，蓝黑色用于备课，红色用于批改作业。老师的对号划得遒劲有力，将我用油光纸装订的作业本划出一条带血的口子。
        那之后，我识字、写字。每年开学，总是习惯性地在自己的课本封面写上自己的班级和名字。先用铅笔打底，等写好感觉满意后，再用油笔描摹着色。尽管我感觉那几个字写得挤眉弄眼，歪歪斜斜，但依然得到家长的好评，表扬得同样简单且朴实，也就是三个字：还不错。
        真正能提笔写字是小学三年级之后的事，那个时候不再需要用铅笔了，换成了油笔或者钢笔。油笔只有软管的笔芯，还得用纸卷起来，包裹成筷子粗细，便于握笔书写。油笔芳香味浓，字迹滑润，看上去饱满有肉感。钢笔散发着一股子墨水味，落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啃食桑叶，悦耳且柔和。就这样，先用不识字的手扶起铅笔在纸上留下第一笔，再用油笔圆润地演算或者抄写，到最后，就换成了钢笔，笔尖吐水，笔管饮墨，细溜的笔杆成为我们手中四季常绿的藤条，也成为我血脉之外的血脉，常年不干涸，日日淌笔墨。
        识字多了，整个儿人就水嫩了，泛着那么一股子书香和墨水味，视野也就宽泛了，知道积攒字，疼惜字，照看字，也懂得咋样和字打交道做朋友。仔细想想，除了笔画和间架结构，字是有形有味的，也是重情重义的，你敬它，它也会敬你。人敬字，主要靠书写和阅读，前者是为了更加熟悉字的脾气秉性，将它们放在一个更加合适的位置，给它们一个平台，就像将庄稼种在田里，让它们更加茁壮地成长；后者则是为了更好地记着，把字拢起来装在心里，从它们的表情里读懂它们的心声，然后像朋友一样推心置腹，或者哥们一样称兄道弟。
        这些年，我生活在扎堆的文字里，成了正儿八经的字哥。有时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头上挽着白羊肚子手巾的陕北老农，挥着长鞭放养着一群牛羊一样健硕的文字，有人凑上来问，老乡，你的这些文字卖不卖。我会擦一擦汗，很和善也很骄傲地说，我这字不卖，我这字要去送信呢。就这样，我和字生活在一起，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邮箱，像拉开门栓或者打开锁头一样，先输入一长串密码，然后将一大群文字从围着栅栏的邮箱里赶出来，就着好天气，将它们赶到自己的案头放牧。日头快落时，我跟在它们屁股后面，看着它们鼓胀的肚皮，挥一挥鞭子，它们很自觉地走进工厂留影纪念，到了第二天早上，这群文字有了自个儿的照片，很齐整也很精神。每个早晨，我依旧打开圈门一样的邮箱，吆喝着又一群文字出山。日如一日，有时感觉自己就是个字贩子，朋友说，别自贬，贩子买卖获利，眼睛里尽是生意人的狡黠，你是字保姆、字经纪、字教练、字爹娘。我也多少赞同这样的说法，不仅要照看好这些字，伺候它们吃喝拉撒，还得替自己面前这一群字负责任，让它们体面秩序规矩地进出这个社会的视野，还真如经纪人一样安排它们的日程。爱字的人都懂这个理，这就像疼自个儿的儿女一样，你在前面咋走，它们会在后面咋效仿，字的身上能看出家教家风和家训。实际上，更多时候，我们是字的儿女，字远比我们高大善良，一个字成长了多少年才有了今天，不易啊，将它们耳闻目睹的一切装订到一起，就是历史。字也有童年，也有壮年、中年和暮年，它们之所以不显得老，是因为它们一直穿梭在历史中，一刻也不让自己歇下来，你根本无法从它们的面相看到岁月的痕迹，字会一直年轻，它们的寿命取决于人们对历史的尊重和维护。一旦字出现了问题，那就是大问题，我们出再大的劲儿，也拽不回历史，拽不回被历史碾轧得支离破碎皮开肉绽的文字。
        有字在身边，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就像围了一大圈自己的朋友。烦了，可以倾诉，文字绝对是最可靠的听众；累了，可以无拘无束地斜靠在椅子上打个盹；迷茫的时候，总是有字悄悄地凑上来，开导你，指引你，即便是静静地蹲在身边陪伴你，字都是一眼真诚。早些年，字都出现在我们笔下，无论潦草或者隽秀，也无论什么时间落笔写在什么地方，只要动笔，字就会如露珠滴落然后汇成涓涓溪流，清润一方。现如今，我们想写点东西，只需要打开电脑，敲击键盘，一行字就像出操般喊着一二一正步出来。时代变了，字的精神状态和衣着打扮也都变了，变得有范了，但是无论咋变，字的神韵和风骨不变，字的型和姓不会变。
        我这辈子注定是要和字生活在一起的，字将我一手带大，字教会我做人行文，字让我有名有姓。字的好，我会牢记。日后，我会做个称职的字经纪，不会让它们出现在那些一文不值或者所谓铜臭溢香的乱场子，保持字应该有的气节，不让它们活贱了，屁颠屁颠地误入歧途。照看好字，也就得先照看好自己，然后腰杆笔直成一支笔，先让那些字服你，才能听你话跟着你。我会用心识字、写字，就像一个提着篮子的少年，弯腰在麦收后的田地，捡起一个一个的麦穗，将斜挎在腰间的篮子装满。其实，从老早起，我就在心里起誓，要善待身边这群字，让它们都好好的，一个都不能少。待我暮年，会将自己还原成三两个字，写在一块碑上，和当初落下第一笔那样，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在不多的岁月里留下自己最心爱最拿得出手的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