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亮了。集合哨响了五六分钟,下士李壮还在昏沉沉地睡着。战友们全都上大坝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倒在帐篷里的床上,发着高烧。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趴在门口向门里好奇地窥视着。
从昨天夜里11点钻进帐篷的第一分钟开始,他就进入了梦乡。泥巴裹着衣服,衣服裹着他青春健壮的身体,他的身体又包裹着他的梦。他在梦中一遍遍地呐喊着、冲锋着、竞赛着,一会儿是奔腾的山火,一会儿是汹涌的洪水,一会儿是母亲满脸的微笑,一会儿又是兵叔温暖的怀抱。他想用力喊,可就是喊不出声,嘴唇像是开裂了一样。
进入夏季,李壮就觉得今年这天气怪异得很,老天看似不经意但又突如其来泼下的水,落到地上就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像是一头咆哮的野兽横冲直撞。平时引领江河走向的大坝,在洪水的反复撕扯中越发脆弱。李壮入伍后才知道还有森林武警这个警种,觉得有些神秘,他想象的飞机坦克装甲车在这里全都成了真正的想象,取而代之的是风力灭火机、水枪这些森林灭火的专业工具。李壮在电话中跟父亲抱怨,父亲只问了他两个问题,“你穿没穿军装?”他老实回答:“穿了。”父亲第二句话问的是,“你喜不喜欢?”李壮没有犹豫就说:“喜欢。”两句话像是一个二踢脚,叮当两下把李壮在心头笼罩了两天的阴云给炸飞了。从此,李壮心无旁骛当上了“森林兵”。
李壮这一年兵当下来,母亲刘芳就养成了看天气预报的习惯。因为天气预报里总是要讲到有雨没雨,有风没风,有时还要播报森林防火等级。在和儿子的通话中,她知道了森林和气候的紧密关系。要是有雨,李壮和战友扑火时会省不少事。要是一连几个月干旱,她的心头也能跟着旱出裂缝来。李壮通常不和家里讲扑火战斗有多么危险,如果家里问急了,他就说得轻描淡写:哪有那么多火着呀,人还没上去火就灭了。儿子既然不愿意说,她也不说破,但心里还是不停地祈祷,多下点雨吧,多下点雨,时间久了她觉得自己都快成了求雨婆。
李壮转上下士——部队就进入了防火期,因此,他一直没休上假。刘芳天天盼着早点见见分别两年多的儿子,随着全国各地雨水开始增多,她的盼望似乎见到了光亮。前一阵儿,儿子打来电话讲这几日就要探亲了。这小子从小喜欢玩惊喜,几天没了动静,她估计儿子是在玩迷魂阵,说不准哪一天他会突然爽爽利利地走进家门。
就在刘芳因为今年的雨水多而暗自替儿子高兴时,她又开始为抗洪抢险的军人忧虑起来。雨里泥里累着不说,时时潜在的危险让她担心不已。她庆幸儿子当的是扑火兵,离水有些远。实际上李壮和母亲的想法一样,刚开始他也因为雨水多提前结束了防火期而高兴。可哪知雨下着下着就有些不着调了,竟然泛滥成灾了。就拿营区前的那片草场来说,没出两天工夫竟成了湖。营区附近的村庄被淹了一大片,他便随部队去救灾。到村庄一看,李壮就有些恨恨地在心里骂,哪来这么多水呀。平时打火往山上背水,一走就是好几个小时,25公斤重的水箱压在肩上就像是一座小山。要是山上有这么多水,何必要他们往上背。该有时没有,不该有时却泱泱不绝。那天晚上,部队就转入了紧急战备,人员停止休假,准备进行抗洪抢险。李壮觉得当个“森林兵”挺有意思,扑火能赶上,抗洪也能遇上。他在微信圈中发问:“谁说水火不容?”这句话他没有再往下解释,一连串的跟帖中有点赞的,有发问号的,有提醒注意安全的,而兵叔的回复还是那句“你长大了”。
李壮只看过兵叔的照片,没见过真人,那是1998年在他家乡参加抗洪的一个老兵。当年,洪水突然包围了李壮家所在的村子,刘芳一觉醒来,院子已经变成了洪泽。她抱起李壮顺着梯子爬上屋顶,才免遭一劫。但坐在屋顶上,眼见着洪水顺着墙往上爬,院子里的果树已经变成了灌木丛,她判断积水至少有两米。天渐渐黑了,刘芳抱着李壮在屋顶绝望地听着洪水咕咚上涨的声音。就在她感到即将被死亡吞没时,一阵发动机的声音传来,然后就是几束手电光晃动,一声接一声沙哑的呼喊:“还有人么?”
刘芳浑身颤抖着被战士救上了冲锋舟,李壮被兵叔裹进了满是泥巴的迷彩服里。那时,兵叔的救生衣已经套在了刘芳身上。刚满3岁的李壮,对于这样惊恐的生死大逃亡没有记忆,只是在母亲的反复描述中才想象出这个场景。“你这命可是兵叔给的。”李壮总是问母亲兵叔长什么样,刘芳也一脸遗憾,当时留了通信地址,后来知道了手机号,却没有机会再见面。李壮入伍后就把兵叔加入了他的微信朋友圈,他想让他知道,那年在他怀里安然入睡的孩子长大了。而兵叔也怪有意思的,只要李壮发了训练照,他通常的留言就是一句“你长大了”。李壮能够从兵叔的留言中品出许多味道,兵叔的一句话在李壮这里变成了一把万能钥匙。
李壮的休假计划在最后一刻还是搁浅了,部队两天后就拉到了抗洪一线。刚下车,李壮就听到了一阵悲恸欲绝的哭声。顺着哭声望去,一个女人扑在一片废墟之上,泥浆已经整个把她裹了起来。瞬间来袭的洪水把她的家几乎夷为平地,院子成了一个泥潭。更为可怕的是,洪水走过之后,她的孩子失踪了。村民们已经帮她把能找的地方都搜遍了,可还是不见人影。李壮和战友们立即投入到了救援之中。太阳明晃晃地啃在皮肤上,硬生生火辣辣地痛,但是让李壮感到更痛的是那个女人的目光。她已经不再哭,也不再徒劳地找寻孩子,她紧紧地跟在李壮和战友们的后面,一言不发。李壮向那个女人走去,他知道她一定有事要说。果然,女人说,“你能不能帮我再……”李壮明白了。他招呼了3个战友,随着女人走向了她家院子当中的泥潭。
泥潭有一米深,李壮蹚进去泥就没过了腰。他和战友手拉着手排成了一个梳子,艰难而仔细地把泥潭蹚了两遍。“兄弟们,上来吧,不要再找了。”女人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我知道这里没有孩子。可是只有再找一找我才能死了心呀。”李壮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扶住几欲瘫倒的女人,女人也抓紧了他的胳膊。李壮一下子感受到了1998年那个夏天,母亲拉住兵叔的感觉。李壮觉得胸里闷得生疼,他太想让自己的衣襟里也裹住一个小生命。李壮的头不知不觉间疼痛起来,太阳早已经下山了,但他的脸还是热得发烫。
刘芳十来天没有接到李壮的电话,她渐渐明白了,儿子许是上抗洪一线了。她问丈夫:“抗洪他没有经验,别出什么危险呀。”丈夫把她顶了回去:“有危险他就不去了?当了兵,荣耀的时候他是你儿,拼命的时候他是部队的人。”刘芳知道丈夫的脾气,两年前丈夫让儿子当兵时,连和他们商量一下都没有就给报了名。好在是儿子愿意,她也支持。
李壮终于从响亮的番号声中惊醒过来,却觉得浑身烧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就在他努力睁开眼睛时,突然看见一个小男孩戴着迷彩帽站在帐篷门口,在小声地喊他“兵叔叔”。小男孩给李壮递过来一杯水。喝过水后,李壮有了一点精神。十来天没有和母亲通电话了,他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李壮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对母亲说:“今年的雨好大,终于不用打火了。”母亲嘴里应着,沉默了一下说:“1998年的时候咱家这儿的水和今年差不多大呢。那时候你还小,不记事呢。”
听母亲说到了1998年,李壮的目光不由得就望向了帐篷外的小男孩。他从小男孩的眼神中看到有一种成长的渴望,正在旺盛地生长。